哥哥的目光中满是玉石俱焚的杀意。
“你这么瞪着我,是有什么不满吗?”白衣少年又看他一眼,哂笑道:“你是舍不得让我来动手吗?好说嘛,毕竟血浓于水,那你亲自来动手怎么样?杀了你妹妹之后,我再来杀你,让你们黄泉路上好作伴……怎么又瞪我?这么瞪着我,我又不会死。”
两人的眼神看上去要把他碎尸万段。
“考虑清楚了吗?”少年转过身,面上浮现疏离而又虚无的笑意,刀光剑影都收了回去,好似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个错觉,面无表情:“考虑清楚了,你们就滚吧。”
屋内静谧无声,仰面躺在椅子里的少年因失血脸色苍白,整个人埋在狐裘绒毯里,像一片单薄的宣纸,或是一瓣触之即碎的脆瓷。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案头一只又胖又矮的小瓷瓶闯入眼帘。
瓶颈上穿了根红绳,另一端系着一粒红木做的蜜饯,雪白的底,画了两个小人,一个皱着脸好像在喊苦,另一个将蜜饯往他嘴里塞,一面又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薛琼楼微微勾起一个冷笑。
计划被打乱又如何?没了闻家那条走狗,他还可以再找两条出来。
世上再无第二把长鲸,再怎么补,也补不全了。
唇角有蠕蠕的痒意,他抬手轻轻一抹,满掌鲜血淋漓。
第19章白鹭洲(八)
——到底认不认识呢?
白梨回去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如果他不认识那对兄妹,那这便是阳谋,因势利导;如果他认识那对兄妹,便是阴谋,暗中作梗。
不论是阳谋还是阴谋,他都在逼着姜别寒做抉择。明明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偏要装成力不能敌的模样,让姜别寒别无选择,退无可退,意气之下,折损长鲸。
因为先前下棋时已经试探过一次,所以他很确定,姜别寒一定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至于那对罪魁祸首的兄妹,姜别寒不救,愧对良心,他救了,愧对众人,不论哪个选择,对于正道魁首的男主来讲,更是一场雪上加霜的申饬。
高端局,玩不过啊。
白切黑太阴险了。
眼前又浮现出白玉上狰狞刺目的黑紫瑕疵,白梨脚步一顿,恍然天际望向铅灰色的厚重云层。
那样一个养尊处优、神通广大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疤痕?
—
茶水沿着桌角滴落,血水沿着椅角滴落,两股涓涓细流交织在一起,一路蜿蜒至门口,又沿着门缝平铺成一条细线。
陷进椅中的白衣少年一动不动,眼神停滞,面色空洞仿佛被抽走灵魂。
屋里很暗,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身旁乌沉沉的桌案、碎了一地的茶盏、梨香木的四扇屏风,都淹没在黑暗里,一片污流奔腾而过,只剩下他和身下这张椅,像黑水中涌起的一朵白浪,随波逐流。
手里捧着书,但不喜欢读书;指间捏着棋,但不喜欢下棋。
背错一个字,他的仆从就会少一个;下错一个子,他的老师便会少一个。
“能爬上来吗?”
黑崖四万八千丈,将铅灰的天空切成一条细细的线,漫天霞光像倒灌的血水,从这条细缝里挤进来。
四壁空阔如旷野山谷,稍有一丝声音便能产生黄钟大吕一般的回响。
崖顶立着一道颀长白影,绣着金色鳞纹的衣角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站得太高,看不清面容,温和的话语被海风送下来时,也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我给你指个路吧——攀住右边那块石头。”
锈迹斑驳的黑岩,像长在悬崖上的漆黑巨角,玉白的手带着一点婴儿肥,小心翼翼地抓上去,像个在悬崖旁蹒跚学步的孩童,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缝里都是污泥和血迹。
海风割面,海水咆哮若万马奔腾,手碰到岩石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漆黑滑腻的岩石发出了嘲讽的讥笑。
咔擦一声断裂。
身体急速下坠,崖壁上留下五道血痕。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不是蠢?”
白衣翩翩的男人一手负后,一手执折扇,象牙雕成的扇骨莹润如脂,翡翠扇坠在夕阳光影中掠出一道炫亮的光。
“看我作甚?看下面。”
下面……
衣摆一重,崖底遍地的蛇群里,探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拖着半截身体,唯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像死灰中燃烧的炭火,歇斯底里地迸发出最后一抹回光。
“少主,我们、我们是朋友吧……能不能拉我一把……”
于是那只碰过岩石的手,犹豫了一下,拉住了陪伴自己八年的仆从。
手上一重,一道血影闪过,离他越来越远……很快他发现,不是那血影逃得太快,而是自己在不断下坠。
铺天盖地的蛇群,霎时将他淹没。
“你把他当朋友,可他却把你当垫脚石。”男人在椅子里坐下,好整以暇。
日影逐渐西斜,鲜血淋漓的手终于攀上崖顶,下一刻一只雪白的靴子踩上来,轻轻一碾,五指发出脆响,火烧火燎的疼。
“你以为,爬上来,就结束了吗?”男人俯身嗤笑,白靴轻轻一踢,将他踹了下去。
滑腻腻缠绕住身体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尖利的蛇鳞将手脚割得鲜血淋漓,透过漆黑的缝隙,那道玉山般的白影悠悠然坐进椅中。
“太阳落山前不上来,今天就别去看你娘了。”男人轻轻笑了一下,如暖风拂面:“对你来说,只是过了一天吧,对她来说,可能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
道门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白浪海海底,有一片朝暮洞天。
洞天外短短三旬,洞天内已过三十载,滚滚东逝的岁月长河格外眷顾这里,尺璧寸阴,寸阴若岁,那里的生命宛若微末蚍蜉,命如朝露,朝生暮死。
残阳铺了一地血色,天地汪洋,收起了最后一丝光照,如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拖着残败的身躯走入大海的坟墓。
女人坐在一片柔光中,长发如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梳发的动作。
回首已是百年身。
地上散落的发丝,从纯黑变作银白。满头银丝里,探出两根玉莹莹的角,其中一根已经断了,断口支棱着狰狞的刺。
镜中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芙蓉面,眼瞳黯淡无光。
她轻轻放下牙梳,在他新换的衣服上嗅了嗅,带着一丝水蓝色的黑眸眨了眨,目光僵直地盯着一处:“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兰麝。”洒了很多,来遮掩血腥气。
“你爹爹也喜欢兰麝香。”她抚弄着银发,发似月光,手似冰雪,在水中交融,“我下回多调制几瓶,你带给他去好不好?”
“……好。”所有带出去的东西,那个男人都扔了。
“他还在忙吗?”
“……是的。”忙着在扩大他在东域的势力。
“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女人展颜一笑,九曲回廊、水晶宫灯,周遭平庸的一切,都在这个笑里隐形,又拉着她一起溺毙在这片由一句句谎言筑起的黄粱美梦温柔乡。
好好听他的话……
他抬起双手端详,逐渐有血水淹没雪白掌心,淹没他的口鼻,淹没他的双眼,世界都成了一片汪洋血色。
不知何时,那个一袭白衣垂堂端坐,手执书卷、眉眼温存,椅子底下却铺满累累白骨的人,成了自己。
一梦醒来,云销雨霁。
水光潋滟,山色空蒙。
一滴水从无边暗境中坠落,犹如破开夜色的第一道晨曦,汹涌的光芒中,先露出一片浅杏色的裙角,再往上,乌发如坠,宛若子时的漆黑又灿烂的夜空。
细密的雨珠缀满栏杆,砸在脚边,叮一声绽放一朵渺小的雨花。
“你终于出来了啊。”少女笑吟吟地转过脸:“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这艘飞舟受了点损伤,今日会提前降落,你早点收拾一下。”
他随口应一声,好像刚睡醒,带着懒洋洋的鼻音,有些敷衍。
这大概就是他褪下面具,对待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的真实态度。
薛琼楼姿态放松地倚着栏杆,沉默地立了半晌,一手负后站直了些,开口时声音里那一丝喑哑消弭不见,清亮得如玉石相击:“白道友,我记得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琅环秘境?”
他微微笑起来,如一缕无害的春风。
来了,又来了,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咕嘟咕嘟冒出来了。
白梨在心里暗骂。
这个人还是不要笑好了,他一笑准没好事,她已经得了[薛琼楼的笑]ptsd。
“是啊,怎么了?”
“百年前第一波前辈进入琅环秘境,一共可以进去三十人。其中有五个和你一样是药宗弟子。三十人分为三组分头寻找法宝,这五人也随了不同的队伍。”薛琼楼缓缓道:“你可以猜猜接下来他们发生了什么?”
白梨沉吟道:“每一组队员应该也不一样吧?比如说剑修负责出战,体修负责挡敌,那么这五个医修就是负责救死扶伤?不过他们出力少一些,或许最后分得的法宝也少一些?”
他嘴角有一丝讥笑:“你觉得他们是同舟共济的关系?”
白梨一怔。
想想也是吧。好比一千人参加比赛,胜者可以进入迷宫,迷宫里的金银珠宝任其掠夺,而且这片迷宫无法一个人走完,那么这些人必然得联手合作。
“你算是说对了一半吧,他们确实负责救死扶伤。不过最后从秘境里出来的,只有二十人而已。”
雨后的风带着白云的清香,也裹挟着海水的腥咸,像一只纤纤素手,撩拨着少年长长的冠带,光风霁月,吐出的话却料峭淡漠。
“还是不懂吗?那我再讲清楚一点。”他凝视着少女雪白的脸:“没有符令的琅环秘境,是一片屠宰场,一千人进去,可以死一百个,也可以死九百九十九个。有了符令之后,胜者入内,屠宰场便成了斗兽场,这三十个人,可以全部活着出来,也可以全部死在里面。”
凭栏当风而立的少年笑意森然:“毕竟规定里面没有明确写明,秘境内不准杀人夺宝。”
白梨怔忪地望着他。
艹。
为了攻略你我还要参加这种惨无人道的大逃杀。
所以你最后杀姜别寒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心理负担啊!
“听了这些,你还想去吗?”薛琼楼抱起手,侧倚着栏杆:“那地方跟你想的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