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初月浮梢。
时辰不待人,月夜之下不只遍山搜寻着方素的众人越渐慌乱而没有耐心,就连劫持他的两名歹人亦同样烦躁起来。
方素大半日未饮水,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暗中听着洞口两人的对话。
最先传来的是为首老大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咒道:“老三真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老二闻言也觉奇怪,先是低声念着“该不是卷钱跑了”,话落被瞪了一眼,厚着脸皮笑两声,又急忙安慰道:“大哥别急,你不是说城里风声紧嘛……都不晓得老三见没见到秦眉菀,说不准也是等着天黑才敢行动呢?”
“嗯,”老大声音低沉地应道,觉得有几分道理,重又放下心来,“那再等等,天黑了正好,等人来了咱就动手,解决干净后咱哥仨一起离开麟州,那笔银子够咱们潇洒大半辈子了。”
“大哥说得对!”老二频频附和,抬首看看月亮,入夜之后的心思难免活络,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道,“大哥,这不老三还没来吗?里面那个待会就没气儿了,就那么杀了是不是有点儿可惜……”
老大斜眼瞥他。
“你他娘又想干啥?”
“嘿嘿……”老二舔了舔嘴,淫邪笑起来,“细皮嫩肉的,比勾栏院里的好……”
“瞧你这点儿出息,青楼里的娘们儿哪个不比他细皮嫩肉,睡个男的有啥意思?”
“大哥你这就不晓得了,意思多着呢。”
老大摆了摆手,懒得同他磨叽,嫌弃地往前走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要干啥赶紧的,老子在这儿等老三。”
“好嘞!”老二又猥琐笑了几声,转身乐颠颠地向洞里跑去。
方素脑中的所有疲惫与困倦皆在刹那间消散无踪。他在山洞内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但足够察觉到说话之人的意图,顿时格外警惕起来,双目清醒地望着洞口月光。
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方素顺着岩壁往一侧挪,胃里漫起一股恶心滋味,手掌下意识在潮湿地上摸索着寻求庇护。半晌后他抓着一块碎石块在手里,只能把这东西当成唯一能够依靠之物。
老二低低笑着,还没走近便开始松解衣带,很有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方素抬眼看着他,光线实在太过晦暗,连面上五官都看不清楚,只瞧得一片浓重阴影,手中碎石摸索着转动,把稍显尖锐的地方朝向外面。
“离我远点……”方素喉咙干涩,令声音倍显低哑。
老二已经解下腰带,半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急吼吼地往他身上扑,嘴里喘着粗气道:“唐桥渊喜欢的人,老子也尝尝……你别挣,咱快点儿完事,不让你难受……”
话落一口往那唇上咬去,方素厌恶偏头,被他在侧脸上啃了一片黏糊糊的口水。老二也不计较他躲开的动作,顺势就往脖子上蹭。
方素咬牙忍耐,缓缓抬起左手摸了摸他后脑勺的位置,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决绝勇气,闭一闭眼,另一手迅速执着碎石块砸去。
他这一下根本不敢犹豫,是求生之举,极为迅猛,力气大到令自己都震惊难料。伏在身前之人仅仅是一声闷哼,挣都没能挣一下便没了动静,身体沉沉地坠在他身上。
方素浑身颤抖,急促地喘着气,好半晌才强自压下心中恐惧,也不管这人死透了没有,用力将他推开,拾起袖摆使劲儿地擦拭着脸上颈上湿漉漉的唾液。
右手战栗不止,但也一直死死攥着手中石块不放,他脑中一片嗡鸣,不知努力了多久才松开手指让石头落下,随后在黑暗中摸向躺在地上老二的身子,凭着白日一眼之下的印象,在腰间找到一把锋利匕首。
方素扶墙站起身来,双腿打颤,将匕首抽鞘握在手中,悄悄走向洞口。
洞内阴湿,地上难生草木,但洞外不一样,遍地都是山中野草。如今夏季正是茂盛之时,走上去簌簌作响,难以不被察觉。方素不知另一人此刻究竟在离洞口多远之处,只能躲藏等待,不敢贸然行到外面。
他清楚知道,那个被称作“大哥”之人明显结实许多,正面相碰,自己难占优势。但反言之,如若他一直被困洞中,待到不知何时那两人口中的老三来到,自己的处境定又更加危险。
方素进退两难,在这阴寒洞中又冷又怕,正颇为无措地胡思乱想时,忽听洞外踩草声沙沙作响,有人向内快速跑来。
方素神思一凛,听来人带着几重火气,急切吼道:“老二!你他娘快出来!老子瞧见山里来了好多人……”
老大跑进洞中,刚迈入一只脚便觉洞内静得分外异常,感到事有蹊跷,但不及深想,躲在暗处的方素已手握匕首袭向他。老大有散碎功夫在身,生性又格外警惕多疑,竟极快地反应过来,侧身一躲便无事躲过,紧接着额露青筋,狠狠攥住方素的手臂。
方素心下一凉,还欲与之挣扎抗衡,但眼前之人实在力大无比,且此时怒极,按着他的脑袋便往粗糙岩壁上用力砸去。
方素脑子霎时“嗡”地一响,只觉得疼痛入骨,眼前阵阵发黑发暗,有温热液体从额角漫出,往下流淌。
“他奶奶的……”老大握拳抬手,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此刻的方素被砸得头脑发昏,已备感虚弱,但心中想着那句“山里来了人”的话,不知从何处寻来力气,被钳制着的手臂竟使出几分力量来,盲目找着方向,将匕首一击刺向这人。
老大吃痛咒骂,拳头一偏仅是打到他的肩上,更一时松了对他的禁锢,方素只觉时机正好,顾不得头上伤口的疼痛,挣出手臂来,手里匕首一下一下胡乱无章地挥向他,也不知究竟划中了几刀。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不知自己还与此人纠缠什么,急忙转身向洞外逃跑。
身后人捂着伤口穷追不舍,但方才被刺那下好巧不巧居然正中罩门,被伤着极为致命的要害处,不禁血流如注,越跑越是痛苦。老大脸色苍白,未追上数步便身体沉重地栽倒在地上。
方素听着身后的重物坠地声浑身一抖,缓缓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回头,待瞧见老大一动不动的身体时才终于获救般闭了闭眼,顿时力气散尽,匕首无力地掉落到地上。
额上鲜血还在往下流淌,方素如木偶静立许久,脑中空无一物。
不知过了几时,身后一点点地传来喧嚷人声,似有人率先望见了他,接连呼喊起来。
方素分辨不了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只是愣愣地站着,直到有马蹄声疾驰而至。来人翻身下马,快步行向他,未说一字便将他用力抱入怀中。
他轻轻一颤,总算极为缓慢地抬眼去看,瞳中映入熟悉模样,却半晌反应不过来是谁。方素眼里的水雾一重重地蓄积着,过了一会儿混着血水一同往腮下流淌。
“素素……”唐桥渊声音不稳地低语唤他,借着月光满怀后怕地察看他的伤势,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他面上血迹。
方素听着他的声音,嘴唇哆嗦着开口说道:“桥渊……我杀了……杀了两个人……”
唐桥渊低头吻他扑簌簌滚着泪水的双眼,不断安抚着:“别怕,没事了……”
方素不停地点着头,好像听他说话便能安心一些。他慢慢地在唐桥渊的臂间冷静下来,只觉得脑袋又昏又沉,不觉一点点地松懈下力气,整个人倚靠在唐桥渊的身上,最终失去意识。
唐桥渊心痛如绞,抱他上马,带着人疾驰回城。
天色已入暗夜,然而麟州城内的唐府主院却灯火通明,院中侍女往来忙碌,更换着清水棉帕。
寝房之内,大夫凝眉坐在榻畔,正替方素清洗额上伤痕,罢了仔细上药,小心翼翼地裹上洁净纱布。
唐桥渊将方素右手握住,见方素分明已昏昏入睡,手指却依旧紧紧把他捏着,眉头紧蹙不解,显然是受极了惊吓,仍在担惊受怕之中。他不禁感到万分自责,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隐隐庆幸,觉得方素可算是在一日之内给寻回来了。
但唐桥渊不敢深想。
那会儿在山中,他听清了方素颤抖着说的那句话,知道方素竟是以一己之力杀了两个歹人。
明明是格外瘦削胆怯之人,唐桥渊虽想不到他如何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但却能猜得当时情境——若不是万分危急,定不会逼得他铤而走险,以命相博。
唐桥渊眸色翻涌,视线凝在透着血色的纱布上,更不敢去想,自己已然晚到了一步,倘若再更加晚些,那么方素该如何带着这般伤势独自走下山来……
他越想越是感到懊悔无比,手掌愈渐施力,仿佛如此便能将方素攥得更紧。
房中大夫已书好药方,白萍上前接过,趁夜随他去取药。
唐桥渊一字不言,仅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守着。他这一坐便是许久,待到白萍已取药煎好,也依旧是那模样。
白萍端药上前,低声宽慰两句:“庄主不要太过心忧,夫人已化险为夷了。大夫说了,夫人额上伤口未伤着要害,明日便能醒了。”
唐桥渊喉结动了动,没说什么,缓缓点了点头,罢了将方素扶起抱在怀中,接过药碗,半勺半勺地小心喂饮。
白萍无言在旁站着,待到那一碗药水好容易尽数喂下,才又劝道:“庄主还是早些歇息。”
唐桥渊将空碗递她,开口问道:“秦眉菀如何了?”
“还关着。”
“给我关好,”唐桥渊抬头,眸里怒火重重,“明日一早,我再去会她。”
白萍施礼应是,听这话便知此人今夜是打算彻夜守着了,也不再多作劝说,端碗退出房去。
房中只余寂静,唐桥渊小心护着方素躺下,俯身轻吻他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