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静逝。
天未破晓,晨阳将升,昏睡许久的方素终于缓缓转醒。
唐桥渊撑得太久,以至双眼混浊,初时还未回过神来,直到方素半启半合地掀开眼帘,视线越渐清明之后,转眸看他。
顷刻间,唐桥渊便回了神智,喉咙太过干涩,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音,紧紧握住他的手。
方素不知自己睡了几许时长,只有一种长睡初醒的倦怠感,额角伤口涨疼,令他逐渐回想起昏迷前的事情。那时画面一幕幕过在脑中,他心里顿时又涌起不安,下意识反握住唐桥渊的手掌,虽没什么力气,却把这当作是唯一救赎,低低唤道:“桥渊……”
唐桥渊坐了这么一两天,此时和衣而卧,仅仅脱去鞋子,隔被将他抱住,哑声哄道:“素素别怕,我们在家中……没事了,你醒来就好,我等了许久……”
言语无章,方素听着,这才恍然有所意识,望着熟悉帘帐,总算有了死里逃生的余幸。
然他心中蓦然腾起的惊讶与愣怔却不是为此,而是缘于方才听到的熟悉语气。他循着几分力气缓慢地侧身,耳里那声称谓不散,暖进心里。
方素探手抚上唐桥渊憔悴侧脸,借着明亮烛光看他,视线留意到他发顶上的刺目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嗯?”唐桥渊瞧不见自己的模样,覆着他温暖手掌轻轻摩挲。
等不着回答,方素却没有移开眼去,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处,甚至担心自己是否看晃了眼,愈将眸子虚敛几分。唐桥渊见他如此也心生疑惑,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撩过一片发束来,意外瞧得其中竟混杂着几缕银白颜色。
他在惊讶之后禁不住声声低笑,往前蹭了几寸,干燥双唇从方素眉间吻下,沿鼻梁吻到唇上,温存许久,罢了低声答道:“我的素素总不肯醒来……我独自无趣,只好走神思索着心中疑问……如此想得太入神,竟把头发都想白了几根。”
方素不知晓自己昏睡时唐桥渊究竟如何急躁,不免格外心疼:“桥渊……你想什么竟想成这样?”
唐桥渊话语微顿,目里含笑望他。
“我想,那时身中情毒,究竟是如何喜爱你。”
此话出人意料,方素闻言身体一僵,一时间掩不住眸里的紧张难过。唐桥渊将他连人带被往怀里更拥紧一些,叹息又问:“那时可比现在还要更加深爱?”
话落满室寂静。
方素脑里耳里皆在鸣响,这一句问话回环数次才寓意明晰地袭上心头。他禁不住眼眶发热,鼻头酸酸涩涩地感到难受,伤口本就隐隐胀痛,这一瞬的刺激之下更觉头疼欲裂,又是甜蜜又是难耐万分。
“桥渊……”
满心话语无从出口,方素只小声呢喃着喊他名字。唐桥渊剖白之后也不多言,带着数重怜爱时不时在他眉角落下浅浅亲吻,气氛一时宁谧美好。
晨光乍破,窗外暗色倏然映出一片绯红。
方素侧眼望去,喜悦难抑,什么灾劫险境、恐慌后怕,都尽数丢下了。他想起当初一身红衣与唐桥渊陌生相视、饮下合卺,到如今心意融通,此间诸事时日不长,却仿佛已历经过千重难、万重劫,且如此之后,才称得上真正拥有。
是当真拥有。
方素已不会再感到有分毫的患得患失,不只是因唐桥渊明确道出口的情意而已,而是他忽然便觉得,恐怕整个世上都不会有比他更爱唐桥渊的人了。
他无愧于唐桥渊的真心善待,亦无愧于上天的恩赐。从前灾劫皆可看作命中考验,让他拥有敢于与之相守的勇气……
躺在身旁之人松懈身心,已在转眼间疲惫却安然地入睡,方素伸手靠近,轻轻握住他一丛发缕,捧在手心细看,滋味难言。
又过了一会儿,天明后的廊外传来足音。
房门轻响,行入室内的依旧是白萍。姑娘捧药上前,目光转向床榻时惊讶驻步。方素偏头看她,将手指竖到唇边,对她弯眸浅笑。
白萍端着药碗在原地静立小片刻,随即感慨露出笑来,行近后将药碗搁到矮几上,施礼低语道:“夫人昏睡时只吃了极少的流食,奴婢去厨房熬些小粥。”
方素确是饿了,感激点头,轻道一声“好”。
待这姑娘出去以后,他缓缓地坐起身来,简单动作如同耗尽浑身力气,坐起后甚至眼前发暗。方素捂额缓了片刻,替唐桥渊盖上一层薄被,小心翼翼地越过他端来汤药服下。
药虽苦口,却正好解了口渴。
方素饮罢便靠坐在床头,已无半点儿睡意,但因乏力而着实不愿下床。他肚里空空如也,心想自己这般虚弱多半是被饿狠了。
刚想了不久,白萍竟又回来房中,手中端来一碗糖水鸡蛋,仔细递给他道:“夫人先垫垫,粥会慢些。”
“多谢白萍姑娘……”方素饮过温热汤药,嗓子舒适不少,诚心向她道谢,又问,“白萍姑娘,我这回睡了多久?”
“一日有余。”白萍顺眉答过,转而戏语,“夫人如今为何还与奴婢如此生疏?”
方素手捧瓷碗,闻言尴尬地红了红脸。
白萍颇觉有趣,倒不再捉弄他,知晓他是多么腼腆之人,也不真要等他回答,安安静静地行礼退下。
方素抬眼看她离去身影,又垂眸望向热气腾腾的糖水,满足弯唇。
这一日临近申时,唐桥渊才补足了一场好觉。
唐桥渊睁眼便寻方素,但见床上无人,顿时心头一紧,蓦地掀被下床。然而房中寂静,竟也没有方素身影。他心急如焚,顾不得衣衫是否凌乱,正要快步行出,忽听得帘动之声传入耳中。
方素自外走来,目光与他对上,呆呆地眨了眨眼:“桥渊,你醒了?”
唐桥渊心跳难平,走上前抱他入怀,紧紧地用手臂箍着,情绪缓和后问道:“素素去哪儿了?”
方素弯眸,回抱着他,却羞于作答,颇有几分迟疑。
“就……出去了小片刻,怎知你就醒了。”
唐桥渊不能放心,浑然不觉方素的为难,依旧问着:“出去哪里?”道话时垂首看着他,眉间眼里尽是担忧。
方素不忍他挂心,不得不红着脸低声回道:“唤人烧水,身上……有股难闻的味儿……”
唐桥渊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低声作笑,偏还故意在他颈上嗅一口,看他脸色更红,讲道:“怎么还是这样好闻?”
方素推一推他,却没当真用上什么力气。
唐桥渊心觉愉快,片刻后见那绯红的面色忽而退下红晕,霎时掩下笑容紧张起来:“不舒服?”
方素闭眼摇头,身体前倾,借力偎在他身上歇息片刻,故作轻松地回道:“无碍,只是稍稍还有些头痛。”
唐桥渊听罢很是心疼,抚着他脑后白纱,将身体微不可察地侧动半分,以免压着他额角伤口。此时又回想起当日危急,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方素独自面对过什么,却绝不敢问出口来,只怕方素再回忆起心中恐惧。
他心有顾虑,因而沉默不言,只缓缓抚着怀里人的后脑,怎知过不一会儿,方素倒主动同他提及此事。
“桥渊,我杀了两个人……”方素开口便是此话,虽不同于当日的崩溃胆寒,然而语气中依旧带着低沉气息,皆是茫然与失落。
唐桥渊听得分明,摇了摇头,不怕把话说得太过阴狠:“你即便不杀,他们也会死在我手里。”
方素沉默,暗自想着什么。
唐桥渊只当他难以接受,因而耐心等待,不想半晌后竟听他说出令自己无比诧异的话来,且平平静静,早无惊惧。
方素道:“如此想来,还是我亲手……更好。能让你少些忧虑,不至于觉得我那样脆弱不堪……”他说着,抬头望着唐桥渊的双眼,“至少信我也能保护自己,少费些心神,少生些白发。”
他话里含情,令唐桥渊胸中温暖,仿佛有暖阳铺洒心间。
少顷,唐桥渊含笑吻他脸颊,温柔却坚定地回道:“我信你能保护自己,却也不能放松警惕,从此以后定要将你护得更加仔细才好。区区几缕白发算得了什么?往后一生日夜相守,终有一日守你白头。”
青丝转白,从来不是苍凉事,千丝万缕皆是缠绵情意。
方素把这情话听到耳里,弯眸露笑,颇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