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们是那么的好,还记得么,在杏树下,你窝在我怀里,我抱你去看日出。”
“你的记性还真好。”
“我的记性很差。”他低头,自嘲地一笑,说得很艰涩,“可有关你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恨不能拿刀子一笔一划,刻住,牢牢地记在这儿。”他抚上了胸口。五指收拢,又止不住地咳了。
我微微拿眼打量着。
暗忖着,那一掌用了八九成功力,他理应不会好那么快。
寒雨浇在我们二人身上,他只是不顾自己的伤势,站定,秀长的青丝浸湿成一缕,缠在苍白的脸上,睫毛微抖,他透过雨望着我,当下这副摸样,很是凄惨,“不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娘子,你不能丢下我就这么走了。”
最后的话是飘入我的耳朵里的,才一晃神,他便喃喃自语着,搂得我很紧。
我还里的风笛歌被他这一撞,跌在了地上。
怔怔地望着,心真真抽痛了起来,仿佛是一团让水泡软的棉絮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心弦一紧,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般,疼到了骨子里。我跪下,把笛歌好生搂入怀里,触到她的身体时,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瑟瑟发抖了起来。
我这唯一的妹妹,身子虚弱又极其怕冷,如今被冻在冰窖这么些年,被雨水一泡,全身寒意都散发开来了,她又如何受得住。
都怪姐姐……
“雨很大。冻坏你了么?”宫归艳贴了上来,褪下袍子,把我的头罩上,迫不及待地握住了手,“咱回屋去,我会让他们备足炭,烧一桶热水。”
“多谢。”我回握住手。扭头望着他,嘴边弯起,一指又一指地将宫归艳的手从我肌肤上掰开。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由欣喜与期待转为暗淡与凄惨,“但,不必了。”
我头顶的袍子扯下肩头,小心翼翼地裹住笛歌。
“匕儿,你非得这样做么?你非得把我扎得伤痕累累才罢休。”
“你错了。”我抱着笛歌,忍着浑身寒意起了身,很认真地望着他,“笛歌一死,我们两个也再没交集。”
“好一个再没交集。”他凄惨地笑了,伸手狠狠地捞住,往怀里带去,“你设计将她嫁给我,我可以不再追究,你让我疯疯癫癫寻妻这么些年,我也不会有一丝责怪之意,可你怎能抹杀我们曾经的一切,你怎能,怎能这般狠心。”
他抱得我,仿佛骨头都被揉成水了。
那么狠,那么绝。
是什么让他这么失控。
几乎是倾其一切力气将我的脑袋压在胸处,让我气都喘不过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在他的怀里。
远处传来一阵啪啪的踩水声,“少婿……”来人急促地拉着宫归艳,声音稳重又老实,“我说少婿,别动气,别打我家匕儿,她不懂事。”说完又胆怯地退了一小步,仍揪住袍子,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做夫妻的哪个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床头吵架床尾和?”宫归艳嘴边传来轻笑,意味深长,“岳父大人,我不会打她,我怎么舍得动手。”
说完他就着我爹拉扯的力度,歪着头,一把抱住了我。
我怒得很。
想着爹爹这么没骨气的倒戈,向着外人。便抠肺得紧,觉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且伤痛的世道。
但看一眼冒雨跑了出来的爹爹。
我眼皮一热,只觉得辛酸。
当下心里百转千回,不带一点儿情面地推开了宫归艳。
而细细滑滑,气氛一下冷了不少。
宫归艳淋着雨,眼神专注地望着我,收敛一切讨好的表情,笑容温宁,“你当真非得做得这么绝情。”
“裹死人的袍子,想必你不会要了吧。”言下之意,我也不会还了。这次就当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见。我将笛歌的身子小心护好。爹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把她接在怀内,战战兢兢地望了宫归艳一眼,不留痕迹地往我身后挪了几挪。
“老爷。”远处有一个奴婢手挡在头上,冒雨跑了出来,我和宫归艳齐齐望去,大抵是天太黑了她没能看清我,只朝宫归艳鞠了一躬,然后压低声音朝我爹说道:“您怎么又溜出来了,该回房了。”
宫归艳的眼里闪过一点光亮,那丝期盼在做最后的抵抗。
我一把止住她搀扶我爹的手,缓缓道:“我会把他接走。”
宫归艳面色一沉,就着一小瓢水,那星火点大的期盼啪地一下全灭了,垂死挣扎也无望。
奴婢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以至脸上以后,一阵惊惶恐道:“……夫人,您怎么活……”
她一脸见鬼的表情。
……这丫头片子真没教养。
我嘴角弯弯,不予理会,朝宫归艳点头,“妹夫,我走了。”
“不准你这么叫我。该死,你竟唤我妹夫。”他拉住我,在雨中,眼中露出渴望和拒绝的意味。“我只问你一句,曾几何时,你可有爱过我?”
我冷冷地望着他不语,嘴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还真看不出,笛歌的这个相公倒是挺痴情的,只是痴情得用错了地方。
“你说你没爱过我,那么可曾喜欢我。”他垂头,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
“没有。”我不假思索。
宫归艳的手慢慢放开,雨水浇得他的手指很冷,此时这个男子抬起头,哪儿还有乞怜的模样,眸光隐隐浮出一抹悲凉之色。
“你会后悔的,你终究会后悔的。”
原来身为笛歌的姐姐,把他这一颗不正的心苗扼杀也是可以的。
可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我竟觉心里一颤,不打算再做停留,背对着他缓缓道:“我从走上这一条路就开始后悔了。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妹妹,最珍贵的良知,在没有什么能让我痛不欲生的了。”
“你若能让我再恨起来,我会感恩你一生。”我一顿,转身望着他缓缓笑了,“当然,用的是我自己的方式。”
那一夜。
无雷,却有一夜滂沱大雨。
第九章爹爹
车内光线昏暗。
也不知青纸是从哪儿找来了马车。车子不是很宽敞,但坐四人是够了,况且其中一个还是死人。
爹爹蜷缩角落处,他抚摸着窝在怀里的笛歌,衣袖尚在滴水的。我缓慢地依偎,靠在他腿上。
他手微,摸着笛歌发。
眼皮耷拉,眼角沟壑万千,一声不吭,见显老态。
青纸朝我们这处看了一眼,很诧异。一直没说话,什么也没说。
车内很安静,依稀能听到外头雨溅树叶的声响。
恍惚间,竟让我感觉像是有回到了从前。
一家四口温馨的过日子,是那般快活。只要那时候爹爹很严厉,我与笛歌怕极了他,从来都不敢趴在他膝旁玩耍。
如今,我微抬头就能看到慈爱的爹爹与我的妹妹笛歌。
一缕墨色发丝散落在地上,从宫归艳的袍子里露出高挺的鼻子,小半张脸缩在袍子内。笛歌仍旧很美,我却连碰也不敢碰。
她此时这番光景,何曾不会是我以后的下场。
唯一不同的是——
宫归艳将她收拾得很好。
全然看不出是个死了很多年头的女人。
细细地看来,白皙的肌肤上,梅花妆全化了,朱砂胎记缀在额上,秀丽的小俏脸,红润的唇,安详的神态。
我以后死了,未必会像她这般安详无忧。
也未必会有一人,将我护在寒冰内,日夜守护。
可,这又怨得了谁。
只怪我今生杀孽太多,罪无可恕,咎由自取。
车内一阵摇晃。
我从悲伤中强拉出来,抬眼,见车帘被玉笛挑开,蒙蒙细雨飘了进来。一袭灰青衣,身形清秀脱俗站立在殿外。
“匕儿。”一双玉软的手探进来,递在我眼皮底下。
我一握,顺势借着他的力度,跳下了车。
“当心路滑。”清油纸伞下,明眸温柔,白少鹫的声音很轻快,我想抽手却反而被他拉紧了些,只听他道:“我收到青纸的信号了,可把你等到了。”
“雨下得正大,怎么不在殿内等着。”
“某人就是说不听。一直守着,生怕就错过了你。”白绫在一旁给他撑着伞,嘴里腔调怪怪的。
我朝他望了一眼。
白少鹫嘴角弯弯笑意。
我缓缓而又坚定地朝他与他的手望了一眼,他非但不松手,还愈发拉得亲热了。
本尊在情场蹉跎了这么些年,秉承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意志苟且活到当下这光景,一张脸皮厚得已经不能再厚,还是禁不起荡起可疑的红晕。
唔,我没起什么邪念。如今碰上这一茬,也所料不及。对方是故友,非但如此,还是一只险险当上我的未婚夫般的故友。一只退婚的故友。
我不禁百味交杂,反身搀扶爹爹。
白少鹫直接把伞接在手里,为我遮面,却把白绫一大姑娘给淋落汤鸡了。
“这是哪儿?”老人家身子不好,脚抖了几把,才下来。他往白绫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朝我道,“我们会不会打扰到人?”
“爹。这是我的居所。以后咱就住这儿。”
“老太爷。这是尊上的府邸。您要是嫌外人多了,直接把碍眼的赶出去就得了。”青纸也笑着,裹着笛歌的身子,不甚艰难地从马车里下来了。
说白少鹫眼中没有惊讶是假,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很快反映过来,撑伞之余,搀扶着我爹的手也分外用了些力,不确定地唤了声:“风世伯。”
爹爹一怔,浑浊的眼望向白少鹫,迷茫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你是白兄的长子吧,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白少鹫微微一笑。
“出息了。有出息了。”爹爹握着白少的手一路,恍恍惚惚地走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什么,停住了,抬头,迷茫了会儿又很庄重地问:“什么时候把婚给办了吧。”
白少鹫眼弯弯,嘴勾起,响亮地应了声。
本尊……
本尊再也看不下去了。
“爹你忘了,我们高攀不上。他们家早已把婚给退了。”
“哦。”
“那只是家父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白少鹫扭头望了我一眼,笑着对我爹爹说,“在我看来就算是入赘,也是可以的。”
“哦?”爹爹一脸迷糊。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