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
萧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阳光在乌云后时隐时现,街上到处血迹斑驳,一场兵祸后,杀戮无数,再锋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萧暥算是知道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了。
按照书中的记载,接下来他还会谋害秦羽,弑杀桓帝,然后立十几岁的魏瑄即位,就是日后的黑暗系暴君武帝,他自己摄政,大权独揽。
三年后,他杀大名士谢映之,举世哗然。
五年后,他谋害江州牧魏西陵。
魏西陵不仅是皇室宗亲,还是帝国的战神,是东南防御蛮夷入侵的屏障,这叫什么?残害忠良,要遗臭万年的!
不仅如此,萧暥仗着好皮相,居然还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萧暥简直服了,这人是太彪悍太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做啊……
他还没来得及历数完原主的累累罪行,宫门已经到了。
萧暥抬头看了一眼绵延巍峨的宫阙,台阶两边站着荷戟执锐的金吾卫,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抚胸虚喘了口气,大病初愈只觉得身如风中之烛,心中又七上八下,冷不防脚下一空,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宫里有我们的人,你放心。”秦羽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愧是大哥啊,够靠谱,原主是脑壳被驴踢了,放着这样结实的靠山不要,自毁长城!
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面白窄额,眉毛疏松,双目无神,一副羸弱无主之相,这个人就是桓帝了。
两年前,就在这里,十九岁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十天前,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郑皇后跪在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桓帝无语凝噎地望着殿梁,哽咽道,“萧卿,皇后久居深宫,从未过问外朝事务……”
“果真?”萧暥眼稍一挑,夭矫逼人。
桓帝浑身剧震,不敢说下去了,
萧暥一偏首:“带走。”
帝后两人紧扣的手被军士生生掰开。
“陛下——”
皇后凄凉的叫声被夜风渐渐吹散。
萧暥冰刀一般的目光刮过年轻帝王苦涩的脸。转身离开。
这一出多情天子无情将军的戏幕,在萧暥死后很多年仍旧被排成话本戏文在民间流传。
此刻萧暥面对着这张苦主的脸,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什么原主犯下的罪行,要他来面对啊!
桓帝凄苦的目光简直像在鞭挞控诉他。
好在萧暥这张脸长期以来不是面无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实在不大会摆出动摇的神情,就算他内心已溃不成军,神色依旧岿然不动。
桓帝注视了他片刻,颓然垂下眼道,“此次事变,朕有不查之误,想不到郑图竟翻起那么大的风浪。好在萧卿当机立断,阻止了京城一场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误会爱卿了,朕甚为惭愧……”
萧暥一愣,这是什么神转折?
这皇帝不但没有涕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行,倒开始自我检讨了?
就听桓帝道:“朕已经下诏告知天下郑图之罪,此次萧卿护驾有功,逐加封为……”
什么?还要加官进爵?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萧暥一脸懵逼看向秦羽。
秦羽立即恭谨道,“此事萧暥处理不当,过于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惊,陛下不处罚他已经是隆恩,加封万万不可。”
萧暥也不傻,赶紧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桓帝眼中浮起一片阴云,沉默地走下鸾座。
“萧卿如此谦厚,倒是让朕惭愧。好吧,赏就不赏了。”
萧暥刚想松口气,忽然腕骨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猝不及防,心下一空。
桓帝抚着他的手柔声道:“听说爱卿病了,朕心甚忧,身体好些了吗?”
桓帝的手指就像蛇信一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来回舔舐。
萧暥被摸得头皮都麻了,慢慢抽回手道:“臣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
桓帝哑声道:“那就好,国事操劳,爱卿也要善加保养身体啊。”
桓帝还想再跟他说什么,秦羽上前道:“陛下,郑皇后的身后事,陛下还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来似的,头也不回就朝鸾座走去,边吩咐道,“郑姬既然有罪,当断发覆面,葬罔山北侧。”
萧暥听得心里发凉啊,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带是乱葬岗啊。夫妻一场做得可够绝了。
看来这个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啊,一方面安抚稳住他们,一方面痛斥郑国舅和皇后的罪行。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他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不是看过书,简直要被这皇帝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从大殿里出来,萧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京城不宜久留!
这皇帝绵里藏针演技绝伦,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还暗中探他的脉象。
一身鸡皮疙瘩有木有啊,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角色了!
他就是个穿越小白,既没有原主杀伐决断的狠厉,也没有原主智计天纵的手腕,那种一夜间血流成河,诛千人灭九族杀人/妻儿的事,他更是做不出来。
他只想自保,不想害人。那么他在虎狼环伺的斗争中能有多少生机?
而且连原主那么厉害的人,最终都□□掉了,换做他能活多久?
不跑路难道还指望秦羽来保护他?开玩笑吧,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来掌握。
打定了主意后,萧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反倒放松下来,他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皇阙,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他问道,“晋王在哪里?”
秦羽一愣:“晋王?”
半天才哦了一声,“那孩子啊……”
也难怪秦羽这个反应,因为书上魏瑄的生母不详,所谓不详,就是地位比宫女还低下,所以武帝在上位前一直没多少存在感。
“彦昭为何问起他?”秦羽不解。
因为他要跑路了啊,将来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摸鱼,再来皇宫是不可能了,所以走之前无论如何也要瞻仰一下书中这位牛逼哄哄的暗黑系暴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哦,没什么,就想看看他。”
秦羽皱起眉,他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会去看望关爱一个孩子,肯定又不怀好意,“彦昭,他只有十三岁。这次的事变跟他没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放开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就是顺便看看他。不会为难他。”
很快,萧暥就知道秦羽说的挺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处荒僻的宫殿,宫墙剥落褪色,地上杂草丛生。
还没走进宫门,他就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时候你搞这个想害死谁!害死我们?还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头,就你硬气了?”
“快快,收起来!”
乖乖,一个宦官就敢这样教训小皇子?胆儿够肥啊。
萧暥转了个弯,背着手兜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名副将和几名带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一看到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萧……萧将军……老奴,老奴……”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暥看到老宦官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光景,他的面前摔着一张桑木弓,看来他刚才应该在练箭。
萧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这孩子生得金质玉相,端雅周正,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地可以映出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没想到武帝小时候长得那么可爱噢!
萧暥的手指在背后画了个圈,想到这可是将来的暗黑系武帝啊,才忍住了掐一把小脸蛋的冲动,悻悻收了回去。
随即他就发现气氛有点怪。要说他这个人名声是不好,也不至于这群人看到他吓得跟见鬼一样吧。
还有,这几个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么?阅兵啊?
只可惜别说他们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墙也不顶事啊,萧暥身材颀长,他目光毫无障碍地掠过众人头顶,终于落到了几丈外的一个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只见那靶子上钉了张纸,纸上画着一个人。
一般来说,画作箭靶的人像都是面目狰厉的壮汉邪神,可这靶子上的纸人画得姿容秀美,风仪绝佳。
萧暥目力极好,远远一瞥就知画的是谁了。
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古人的线条稿一般能画得亲妈都不认识,但这纸上的人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就是他啊!
书上说武帝擅丹青,是个文艺青年,传说他的宠妃紫湄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思念中画了一副美人图,栩栩如生,画中人竟能与武帝互诉衷肠。
没想到这位灵魂画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画像啊!
受宠若惊有木有!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紧抿的唇线,还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身后的武士们个个手按剑柄面色寒厉。
老宦官终于崩不住精神压力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咦?什么情况?吓昏了?
见领头的一倒下,后面几个小宦官哗啦一声全趴下了,磕头如捣蒜。
“萧将军,我等不知啊!将军饶命!”
只有魏瑄依旧站得笔直跟棵小树苗似的,梗着脖颈,仰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射来隐晦的敌意,挺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傲气。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罢,还好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原主,你就完了。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郑国舅人都死了,你们把他的画像挂在这里当靶子,真的好吗?赶紧撤了。”
魏瑄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萧暥,万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所有人都找了个台阶下。
一场风波化于无形。
几个宦官如获大赦,屁颠颠跑去把画像揭下来,感恩戴德地捧过头顶。
毕竟是自己的脸,总不能扔了吧……
萧暥把画像掂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正想收起来,低眉间就见魏瑄困惑地看着自己。
他没话找话:“殿下在练箭?”
魏瑄点头。
萧暥不由瞥了眼那张画像,脸上身上完完整整,一个箭孔也没有,看来全脱靶了。
心中苦笑:真是……感谢不杀之恩……
他俯身捡起了弓,拉了拉弦:“来,再试试。”
魏瑄不知他想干什么,接过来,搭弓,上箭,瞄准。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萧暥扶额,他上前一步,从身后稳稳抄住了魏瑄的手:“我教你。”
他随即感到那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挣。
至于抗拒成这样么?萧暥表示他对虐童没兴趣啊。
萧暥的箭术在书上是有专门提及的,一是凌厉,二是精准。
他继承了这具壳子,原主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弯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萧宇以往玩过射箭,还是某箭馆的会员。
在刚进这个宫院,看到地上这把桑木弓的时候,他就开始手痒了。以往用的都是复合弓,不知这古代的弓使起来是什么感觉。
魏瑄从来没跟人那么靠近过,尤其还是萧暥这令人生畏的权臣。
他极为拘谨,想退开,可一退就正好撞在萧暥身上。他慌忙瞥了萧暥一眼。
这一看,眼睛却被什么灼到了。
只见墨色云纹宽玉带束着他的腰线优美流畅,有种只手可揽在怀的错觉。
好细的腰……
魏瑄眼皮微微一跳,赶紧移开目光。
与此同时,嗖地一支羽箭笔直地飞出,正中靶心。
“将军神箭!”一众宦官齐声道。
果然很准嘛!有点爽!
“殿下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几分力。”萧暥道。
魏瑄偏过头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云散去,午后的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青年将军苍俊的脸容如山巅遥映的冰雪,一身炽烈的紫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手挽弯弓如满月,神采璨然,不可方物。
萧暥玩了几把,一时间心情大好,俯身问,“接下来殿下想要射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在草场当中飞过。
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一箭凌空飞出,把那苍蝇钉在了靶上,依旧正中靶心!
这下众宦官都看傻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都知道萧暥箭术无双,没想到那么厉害!
魏瑄震愕地看向萧暥。萧暥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崇拜!五体投地!
“好好练,你也行的!”萧暥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忽如春风化去冰雪。
像是看到了什么灼眼的东西,魏瑄目光明显一颤,偏开头去。
萧暥有点小失落啊,这张脸笑起来那么可怕?
算了,还是别为难孩子了。
他把弓交还给魏瑄,“殿下继续练,臣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离去。
“将军。”魏瑄忽然出声道。
萧暥回头:“殿下有何吩咐?”
“你……”魏瑄盯着手中的弓,踟躇道:“你可以教我吗?”
萧暥一怔:什么?
魏瑄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今日见识将军神箭,我想跟你学。”
萧暥大感意外,这孩子不简单啊,才这么一会儿,就敢向他这个敌人,所有人都如避蛇蝎的权臣提出邀请了?
他觉得有点意思,便道:“殿下若真想学,明天来舍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