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阔,莽莽苍苍的漠北草原上,日逐部首领旃帐前,阵阵皮鼓声中,各色旌旗飞扬。
王帐前铺着华丽的西域地毯,即将加封的准左右贤王,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等恭敬地肃立两旁,他们身后整齐地立着日逐部的八千精骑,他们都是最强悍的勇士,穿着崭新的皮甲,跨着雄骏的战马。在他们身后,起伏的草原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日逐部部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了草原。栾祺双手托着单于铁鞭踏上中央的锦毯,他走到金皋面前,弯腰躬身,恭敬道:“北小王栾祺率领漠南王庭余下的部前来投靠日逐部首领,我愿献上十八部落之单于铁鞭,奉金皋首领为我们草原的大单于。”
说罢他单膝下跪,将单于铁鞭高举过头顶。
金皋站在高台之上,头戴着金冠雕尾,神情凝重地接过铁鞭,扬声道:“勇士们,两个月前中原人扫荡了漠南王庭,杀死了我们的大单于,诸位王子和漠南五部的首领,他们烧毁了王庭,捣毁了我们祭天的神庙,屠杀了十几万的部众,这个仇我们必定会报!草原的铁蹄必会如疾风横扫中原的土地,我们复仇的弯刀必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大单于勇武!”人潮涌动,众人的呼号声中,栾祺心情复杂,单于铁鞭带着族人所有的希望,他都交出去了,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吗?他目光忧郁地悄悄看了一眼阿迦罗。
阿迦罗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浓眉凝起目光沉静。
他做出的决定,就像草原上射出去的箭,不会回头。
单于铁鞭以他一人的雄心,换来两千多部众的生机,也避免了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
他曾在北雁的哀鸣中,戴着荆草的王冠,在废墟中加冕为王,他说过,不会再让跟随他的部众饥寒交迫,不会再让他的族人居无定所,他说到做到。
果然不出阿迦罗所料,金皋重重赏赐了栾祺,不仅封栾祺为右大都尉,还赏给栾祺牛羊各千匹,还将新掠获的两千人口赏赐给栾祺,其中包括了五百甲兵,并有工匠兽医等十多人,除此以外还有八百匹良马。
单于铁鞭给他们换来了食物,牛羊,栖息之地,甚至人口、甲兵和战马。
阿迦罗明白这赏赐一点都不为过,放在中原,这叫做从龙定鼎之功。他们的这次归顺给金皋带来了至少两大利益。
在漠南,各部落之间还多多少少还遵守一点古老的盟约,在掠夺中原城镇时还会结成同盟。但在漠北则更为血腥野蛮,金皋以往侵略吞并其他部落,使得周边部落咬牙切齿,如今,他们的投奔,直接将金皋推上了大单于之位,今后金皋出兵掠夺其他部落,那是大单于征讨不臣,名正言顺。
其次,金皋成为大单于,一定程度上也使得漠北其他分散的小部落前来投奔,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金皋大大赏赐了栾祺,也是做给漠北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看的,表明只要投靠他金皋,就能获得牛羊马匹和数不尽的奴隶。
再者,他们这些从漠南草原千里迢迢前来投靠的人,在漠北毫无根基,对金皋没有威胁,甚至金皋还会着力扶植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金皋有野心,这是阿迦罗投靠他的原因。但是既然投靠,必然要选择草原上最强悍的狼。
午后,阳光照在马厩里。快要开春了,风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气息。
趁着阳光充足,阿迦罗给战马刷洗。
如同慵懒的狮子鬃毛般随意披落的卷发如今扎成了无数股细小的发辫,编到脑后,完全展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刚毅中略带粗犷的脸庞轮廓,整个人也显得清朗健硕。
他和所有北狄人一样鼻梁高挺,眉弓微微突出,显得双眼深邃,午后的阳光下,他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
他光着膀子,以免水溅到身上湿了衣袍。
阳光照着他宽阔的肩背,后背虬起的肌肉块垒分明,健硕坚实,即使没有涂抹茶油,也显得强韧而光泽。
随即他就感觉到冰凉的猎刀抵住了他的背脊。
“我那天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士兵,你在图谋什么?”朝戈森冷道。
猎刀似乎是故意戏弄一般,刀锋沿着他背后起伏柔韧的肌肉线条蜿蜒而行,好像是在考虑着如何肢解。
阿迦罗专心洗刷马背,头也不回道:“我以前是单于王庭的骁狼卫,在王庭一战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北小王罚我做一个养马的士兵。”
他毫不顾忌背上抵着锋利的尖刀,“公主还有想问的吗?”
朝戈目光咄咄:“那天你们是想抓我,来要挟我阿大吧?”
阿迦罗也不否认,提醒道,“现在是父王了,公主。”
朝戈一挑眉,傲然道:“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公主?”
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渗了出来,阿迦罗恍若不觉,自顾自去梳理马尾。
朝戈见此人背后的肌肉坚硬得跟岩石般不知痛痒,悻悻收了刀,“你是漠南来的,就应该知道王庭去年的变故。大单于、少狼主又怎么样,五大部落被中原人屠了个遍。”
阿迦罗沉默,埋头给马梳理鬃毛。
朝戈并没有察觉他神色渐渐阴沉,继续道,“听说连王庭都被夷平了,祭祀天地的月神庙也被中原人给烧了,草原上从来是实力说话,大单于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虚名,我倒希望阿大别当这个大单于。”
“这不一样,公主,”阿迦罗低沉道:“王庭之变是因为阿迦罗愚蠢,被中原人利用了,他毁了王庭,也害了部众。”
“我倒不那么认为,漠南王庭也就他还算是个英雄。”朝戈道。
“我阿大说过,呼邪单于老迈昏聩,宠爱幼子维丹,维丹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雏鸟,被保护得太好,不可能成为翱翔天空的苍鹰。王庭若是落到维丹的手里,就被穆硕操\控,穆硕贪婪好色,沉迷于娇妻美妾,贪图中原精美的粮米和绫罗绸缎,满足于骚扰边郡打家劫舍,不过是为了让中原皇帝将他像养猪豚一样圈养起来。”
阿迦罗心道:可是萧暥根本就不想养肥穆硕,即使穆硕是一头猪豚,他做得更绝,他宰杀了穆硕,再扶植年幼懦弱的维丹,他想成为草原上的摄政王,将大单于攥在手心成为傀儡。
只是最后在月神庙被苍冥族横插一脚,维丹和各大部落首领都死了。萧暥才不得不放弃扶植傀儡的计划。
朝戈继续道:“半年前,阿迦罗还派使节联系阿大,希望能联合十八部落共同对付中原人,如果老单于早一点听从他的建议,哪来的王庭被屠之事?漠南王庭如此对待勇士,难怪有覆灭之祸。”
“阿迦罗杀父弑君,残害兄弟,公主这样说一个叛逆,不合适。”阿迦罗说完,转身就走。
朝戈眉头一簇,忽然抬鞭拦住他:“你箭术不错,明天陪我去打猎。”
阿迦罗道,“公主,那头芷羚不是我射的,我只是个养马的。公主要狩猎,军中善射者多得是。”
朝戈爽利道:“养马的,好!从今往后,我的骕骝以后就交给你喂了。”
阿迦罗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径直牵着马走了。
朝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目光犀利如刀。
她倒要看看他能藏到什么时候。就冲他昨天说一不二的底气,敢于劫持她的胆略,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士兵?
他为什么要隐藏,他投降阿大,又在图谋什么?
朝戈可以直接告诉大单于此人可疑,但她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这个威壮的男人,在沉默中有一丝寂寥的忧伤,就像一头默默舔舐伤口的野兽。
更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朔风卷起他灰白陈旧的袍服,幽暗的目光隔着一片错综的枯枝,遥遥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拍着翅膀,飞落到空枝上。
余先生抬手娴熟地解开信筒,取出卷起的信。
信中,主君让他不遗余力地扶植漠北之王,随信还附着一份用密书所写的配方。
余先生浑浊的眼中闪现一丝异色,他快速看完配方默记于心,那张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后变成一堆焦灰。
江州,永安城,正月初五。也是江州一带迎新祈福的春夕节。
入夜,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因为魏燮方宁之事,除夕没有设家宴,所以太夫人打算补一场家宴,请方家族人一聚。除了容颜被毁、不便露面的方宁,其他方家子弟都来了。
至于魏氏,只请了魏曦的父亲魏远,也是魏西陵的堂叔。其含义不言自明。借着这次家宴,老夫人要将两家一直非常关注的联姻之事定下来。
在魏曦和方娴联姻之后,魏西陵就会立即委派魏曦掌管要职,一年内逐步接手江州财政,包括部分后勤军备的事情也将一并交给魏曦。方娴的弟弟方澈也将出任少史,掌管庶务。
太夫人意味深长道:“西陵,你的兄弟们也都长大了,这江州七十二郡的重担,让他们给你分担一些,你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
魏西陵凝眉:“太奶奶费心了。”
他很清楚这一系列建州的人事任命,必然引起方胤的警觉。今晚这场家宴恐怕是玄机重重,各怀心思。
一直以来,方胤作为方家的族长,掌握着江州一大半的财政,甚至以筹措军费之事暗中向他施压。方宁出事后,方胤立即又提出了让方姣联姻,以便将来出任方家族长。继续掌握江州的财政大权。
北伐大战之前,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否则将来他大军在外,江州若不稳,就很被动了。
此番魏曦和方娴的联姻,实际上是借此提拔和培养魏曦和方澈,担当起江州的财政和庶务,也奠定此后江州的格局。
以方胤敏锐的嗅觉,必然知道魏西陵在有意在方家内,扶植方澈这一支。方胤也一定会准备应对之策。
而且有一个细节让魏西陵留心。
原本他打算将家宴设在上元夜,那时萧暥也离开江州了。但是方胤却说初六后就要去秣陵赴士林的新年雅集,一去就是半月有余,所以,家宴最终选在春夕。
为了以防今晚的家宴旁生枝节,魏西陵让刘武亲自带兵卫侍。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
这些魏西陵都没有跟萧暥提及,江州的内政事务萧暥也不会过问,更何况方家一直认为萧暥害死方皇后,对他恨之入骨。
入夜后,他就老老实实窝在魏西陵的书房里撸猫。
他一边撸猫一边胡思乱想:魏西陵这会儿恐怕正在和那些心怀叵测的老头子们周旋。一会儿又想到,方胤会不会又变着法子刁难魏西陵吧?就像上一回握着江州的财政命脉逼着他联姻,方宁一心想让魏西陵当他姐夫,魏西陵是太夫人的外孙,方宁的姐姐是太夫人的孙女,他们搁现代算近亲结婚了吧?
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想西想。苏苏的毛被他顺来倒去地薅。
加上这人也不好好撸猫,甚是随心所欲,一会儿揉耳朵,一会儿挠脑袋,一会儿搓尾巴。可惜了那手指修长如玉,却跟螃蟹似的。
苏苏忍无可忍,翻身抱住那白皙的手,张嘴就要报复性地啃,就在这时,门开了,一道微凉的目光静静落了下来。
苏苏毛一竖,像是受了巨大的威胁,嗖地跳窗而逃了。
魏瑄将食匣里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搁在桌上,墨澈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将军,我做了几个家常菜。”
明天萧暥就要启程回大梁了。魏西陵会送他到江陵渡口。
他就不送了,今晚就是告别。
桌案上都是萧暥平日里爱吃的菜,下一回为他做菜,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谢映之没明说,但魏瑄心思何等透彻。秘术和玄术是两种相悖而行的修炼方式,古往今来,几乎无人能同时修成。如果他无法修成,那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断云崖度此余生。
“阿季,玄门一入深似海。”萧暥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是很久以前,初夏梅雨落在湖心,红尘里的一场漫醉,他也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萧暥道:“你可想好了?”
在他看来,进玄门跟出家差不多了。
“想好了,”魏瑄笑得灿烂,
他早就想好了,无论前途风雨晦暗,坎坷艰险,他只想好好度过和那人相聚的每一刻,珍惜这点滴锱铢的时光。
一餐饭的时间很短,魏瑄闲说着将这些日子的见闻,那双眸子清澈剔透,笑得无忧无虑,仿佛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战火和离难。
吃完晚餐,魏瑄起身收拾了盘盏,轻声道,“明晨就要启程,将军早些休息。”
他就像平时一样转身出门,中庭月色如霜洒落一身。
“阿季,”萧暥忽然叫住他,“我以前跟你说过,大梁的上元夜满城灯火不熄,要带你去玩来着。”
月光下魏瑄的身形忽然晃了下。当年说的话,他居然还记得。
萧暥的声音清悦,“今天是春夕,永安城比大梁热闹多了。”
西征之后,他总觉得魏瑄跟他疏离了,他不知道溯回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像一个错过了孩子成长的老父亲般,想尽力去弥补些什么。
而且过了年,孩子就要进玄门,他总觉跟出家似的。所以他想趁着今晚,带孩子出去逛逛。
“永安城里的好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去,”他说着眨眨眼睛,关键是,“阿季,你带钱了吗?”
……
公侯府的后院对着一条僻静的街道,萧暥轻车熟路地避过守卫,悄然出了府。
魏瑄回头看着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的公侯府,还是有些犹豫,“将军,这样妥当吗?”
“没事,”他又不是第一回跑路了,“你皇叔这会儿忙着,我们玩一个时辰就回来,他不知道。”
等回来时,方家那些人也刚好离开。萧暥实在不想万一撞见他们。又要拉仇恨、出乱子。
冬夜还有些寒冷,萧暥裹着披风,远处烟花映亮了夜空,永安城琳琅满目的街市,繁盛绚丽的华灯,隔着多年的岁月,正向他缓缓展开。
街角有一棵苍虬的老槐,寒风里一片枯叶飘落在青粼粼的石板路上。乌云遮蔽了月光,一部马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