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寒风裹挟着阴冷的湿气席卷进来。
孟秩满脸雨水,一进门就重重单膝落地,“主公,末将前来请罪!”
魏西陵静坐案前,“何事?”
孟秩垂着头,魁梧的身躯像一头倔强却驯服的蛮牛:“末将今晚私访了凉公,当年的事他全都说了,末将愚鲁这些年都误会了萧将军,前番还险些刺伤他,今夜末将又无令私见凉公,请主公责罚!”
“你都知道了。”
孟秩被他这一问,胸中顿时如翻江倒海,嘴角激动地抽搐道:“主公,老将军是被皇帝和王氏奸贼所害!末将斗胆,老将军和上千将士的仇就这样算了吗?”
魏西陵神色凝冷,灯光照着他的侧脸,犹如刀削一般。
孟秩忍不住脱口道:“当年北狄蛮子入侵,都是王戎那厮引的祸水,我们原本不用管朝廷那些鸟事,老将军忠义,率军北上击胡,反倒为昏君奸臣所害,最终马革裹尸,现在那昏君还高坐庙堂之上!”
“住口,”魏西陵截断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孟秩立即闭了嘴。其实他也知道,那是皇帝,能怎么办?总不能举兵造反罢?
公侯府的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不说。即使是乱世,皇帝依旧是名义上的九州天子,妄议废立会引起天下声讨,给诸侯们可乘之机。
其中的利害关系,孟秩知道,魏西陵当然更清楚。
魏西陵行事磊落,不愧不怍,但绝非勇而无谋。相反,他处事冷静,极有策略。否则当年他就不可能在老将军身故,江州四分五裂之际,整顿余部横扫江楚,一举收复七十二郡,以弱冠之年威慑诸侯,稳定东南,安抚各大世家。
魏西陵留下曹满,必然有进一步的打算,孟秩明白,这不是他该问,该知道的。
魏西陵道:“今夜之事,我不罚你,但此后永安城你不用待了。”
孟秩愕然抬头看向他。
魏西陵神色不动:“江州也不用待了。”
孟秩顿时面如死灰。
魏西陵要将他逐出江州?
他虽然是巴州人氏,但是自从十多岁时来到江州,就从军跟随老将军。那么多年,他的袍泽故旧兄弟都在江州,他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离开了江州,就是四海茫茫,不知何处可去,他宁可挨上一百军棍,打断了骨头,也要把这把残躯埋在江州的泥土中。
这个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当年萧暥的感受。
去国离乡,身如飘蓬,还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连过年悄悄回乡,都被他们围堵于长堤之上刀剑相逼,百口莫辩。
孟秩单膝跪地,埋着头,如铁的脊背似承受不住心头的重压而微微躬起。那一夜他满腔的怒火,最终成为一把双刃的剑,如今又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对这个惩罚,他服气。
就听魏西陵沉声道:“你去西北罢。”
过年时,他就和萧暥商量过,要派一支人马越过戈壁,深入漠北,监视赫连因部的动向。
此去千里,翻越戈壁,路途迢迢,只有坚韧不拔的军人才能做到。
孟秩正当壮年,精力旺盛,经验和阅历也都足够。
而且孟秩知道了当年的秘密,不宜再留在中原。并非他信不过父亲留下的老将,只是这备战的一年极为紧要,出不得任何变故。任何一个意料之外的事件,都有可能引出不受控制的发展。
但是仅因为春夕夜之事就看押孟秩,会引起军中老将不服,不如将这件任务委派给孟秩。
且孟秩现在知晓了真相,心里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难保不会惹事,不如让他去塞北天高地远之处,对付蛮人。
这一系列想法在脑中飞速闪过,魏西陵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静静道:“此番西征,赫连因部潜逃漠北意图再起,边患未除,你即日率一支人马前往漠北,深入戈壁,监视赫连因所部动向。”
孟秩一听不是放逐他,而是执行任务,顿时目光灼灼,“孟秩不完成任务,绝不回江州!”
“还有一事,”魏西陵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目光隐隐变得锐利起来,“你如何知道凉公在永安城?”
孟秩心中一震。当时那位黑袍先生嘱托过,不可将他说出来。孟秩答应下了。
此刻面对魏西陵的目光,他支吾了一下。
魏西陵又问:“你和谁一起拜访凉公?”
孟秩是永安府令,他也许知道曹满在永安城,但曹满老奸巨猾,就凭孟秩,不可能让他交待。
……
夜已深,雨雾弥漫的长街上,只剩下两排摇曳着的风灯,照着湿漉漉的青石地。
今夜大雨,店铺打烊得早,永安城的百姓也都早早熄灯睡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冷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长街的寂静。
从睡梦中朦朦胧胧醒来的人支起轩窗,就见漫天飞雨中,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出城而去。
大梁城
月光如霜,落在大片连绵的屋脊上。
今夜是上元节,原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出了这档子事,别说灯会了,整个大梁城都宵禁了,街巷里静悄悄的。
这节过的冷冷清清,萧暥窝在被褥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魏西陵远在江州,谢先生夜不归宿,云越把他的猫借走了……每当过节他就是一个人,果然逃不了原主孤家寡人的宿命。
唯一让他舒服的是这被褥。这丝被是容绪过年新送给他的。他畏寒怕冷,容绪给他订制了轻软的蚕丝被。这回不是芭比粉,而是糖果色。
容绪果然是调制香料的行家,投其所好,丝被闻起来也有一股带着阳光香喷喷的甘甜气,闻得他怪馋的。就在这香香甜甜的气息中,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咬着被角睡着了。
梦里,永安城下着雨。
早春寒凉,窗户却大敞着,萧暥看到自己穿着崭新的袄子,像只小猫一样巴巴地趴在窗沿上,等雨停。
漫天的飞雨霰落到幽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显得楚楚可怜。
一年也就一次上元灯会,下雨就没有了。没有五颜六色的华灯,没有热闹的人群,没有漂亮姐姐看了。
雨越下越大,他正无精打采地从窗台上滑下来,回头看到魏西陵装束齐整,让人备了车马。
“西陵,你去哪里?”他眨着眼睛问,
“今晚灯会取消,但永安城不宵禁。”魏西陵说的像是另一件事。
萧暥眼睛一亮,马上反应过来,言外之意,不宵禁就是可以出去玩了,官方的灯会取消,民间要不要挂灯游玩,不受限制。
他眼中闪出点点星光来:“西陵,永安城里好玩的地方你不熟。”
他踮起脚尖:问我问我,大哥给你领路!
正如他所料,虽然没有灯会,但是沿街的商铺前、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长街上绵延的灯火,一眼望不到头。
雨雾氤氲中,游人熙攘,一顶顶五彩缤纷的伞川流不息。
地上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魏西陵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大哥’。
夜深了,那小狐狸趴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粉嫩的小脸贴着他颈间,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他打着盹,那灯也一跌一跌的。
湿漉漉的砖石地上倒影着琳琅满目的街市,一夜繁华如梦,分不清天上人间。
……
萧暥一觉醒来,梦中五颜六色的伞让他出了一会儿神。依稀记得那人肩头带着夜雨的清寒,却让人安枕入睡。
细想起来,好像也就是从那一年后,永安城的上元节,下雨都不再宵禁。
不知道此刻的永安城,是否和年少时一样斑斓入梦?
永安城郊有一片湖,夏天的时候,湖里都是碧绿田田的荷叶。不时有渔舟出没其间。
孟秩带路,很快就回到了湖边的草堂。
竹篱小径依旧,暖黄的灯光从轩窗里透出,就像他初来时那样。
魏西陵让十余骑外围候命,自己带着孟秩和几名亲兵进入草堂。
一进门,孟秩就怔住了。
草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席案。案头有几卷凌乱的简书,地板上结着层灰,落叶随意飘洒堆积,角落里还有张破旧的渔网,在雨中散发出淡淡的霉朽味。不知道多久都没人问津了。
孟秩觉得自己仿佛像话本里的穷书生进了一个山精鬼怪变的洞穴:“主公,我没记错……这位先生确实住在这里…可,可怎么会…”
魏西陵径直走到案前,马鞭拨开案头残破的书卷,凤眼中流过冷冷的光,“搜。”
四处火把闪烁,沿着湖区都被封锁搜查。
湖中,远处,一条渔船荡在黑沉沉的水中央。
呼延钺望着岸上闪动的火光,不可置信道:“魏旷怎么会这么快查到这里了?”
他刚捉到了一只可疑的野猫,还来不及查,魏西陵就率军把草堂给围了。
黑袍人伫立船头,眺望着岸上的火光,淡淡道:“魏西陵处事严谨,他必定怀疑到了孟秩,是我疏忽了。”
他轻叹道:“可惜了。”
呼延钺问:“主君可惜什么?”
“可惜魏将军如此俊杰,我只能隔岸遥望,不能一见。”
呼延钺不解了,“既杀不了他,见他做什么?”
黑袍人纠正道:“雨夜除了杀人,可做的事就多了。”
雨中,他的声音轻如落花,“比如闲谈,对弈,品茶。”
呼延钺蓦然怔了怔,还是不懂,觉得主君到了江南这两个月,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就像这江南的天气,总是烟雨溟濛,像是隔着一层雾气,让他捉摸不透。
他放弃了思考,转而问道:“主君,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黑袍人淡漫道:“恐怕我们已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呼延钺暗喜,迫不及待道:“那我们这就离开江南?”
这地方淡烟疏雨轻舟,太消磨意气。他早就呆得不耐烦。
黑袍人随手拂去衣上细雨,转身进了舱,清晰的声音传来:“不。”
不知是不是呼延钺的错觉,他似乎笑了下,笑意薄凉,像檐上落的霜。
“我们去葭风。”
呼延钺顿时心中剧震,葭风郡?那不是玄门所在之地吗?
他虽然勇猛,葭风郡也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葭风郡是玄门的宗门所在,四周密布结界御门。他们这是深入敌境,还是自投罗网?
黑袍人笃定道,“魏西陵已察觉到我们在江南的活动,江州全境必会戒备,所以我们去葭风,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宁之处,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还有……”
他的话音又变得飘渺莫测:“我想去拜访一位故交。”
……
雨越来越大,渔船渐渐消失在了黑沉沉的水面。
湖岸边,密密麻麻的菹草间冒出了一窜气泡,一道黑影浮现出来。
夜枭从水草间爬上岸,惊魂未定。
魏瑄去玄门之前,让它留下注意苍冥族的动静。原本它是不敢接近草堂的,但今夜雨声覆盖了天地,它这才试探着比以往稍稍靠近了一点,结果,才隐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就被发现了。
刚才若不是它情急之间抓起一只躲雨的野猫扔了出去,引开了呼延钺的注意力。紧接着,魏西陵就率军围了草堂,使得主君他们匆忙撤离。否则它这会儿已经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