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仿佛永远也没尽头,晏昭不耐烦。他又没长一副正义凛然的脸,不明白女鬼这是什么脑回路。天底下不平事太多,他一件都不想插手,这会儿也不准备多管闲事。
容与是例外。自家人的事,算闲事么?肯定要为自家人打抱不平的。
晏昭正要说他没想主持公道,容与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手指掩在唇边:“我想八卦。”
晏昭立刻改口:“讲。”
在他就是伸张正义的代晏青天了!
要说容与本也对这三角系没兴趣,他绝对比晏昭更自私自利没心没肺,奈何温意初的长明烛火动了。
没变长也没变亮,就是火焰晃动的幅度大了,代表灯里的温意初很想多管闲事。要知道胡伟死了温意初都毫无波澜,路见不平竟然如此激动。
容与想起温意初曾见到人街强抢民女就愤而报官的壮举,虽然最终结局是被揍一顿赶出衙门,如今也依然热心不改。
这是位对自己所遭迫害毫不在意,对他人所受不平义愤填膺的气运之子。
和容与的漠视众生唯我独尊完是两个极端。
看在气运之子如此激动的份上,容与勉为难个八卦,不然他怕温意初气到熄火。
女鬼见晏昭愿意聆,原本的悲啼立刻变成喜极而泣。她就知道她没看错,这么强大还不吞噬鬼魂的鬼,一定是个好鬼!
下连忙就将原委细细道。
女子姓冯名婉,家住岳南镇,人称婉娘。书生名为柳折,同为岳南人士,无父无母,是冯家邻居。婉娘与柳折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就互许终身。他常给婉娘送脂粉钗环之类的小玩意儿,婉娘收得娇羞欢喜,一对鸳鸯柔情蜜意。
柳折是读书人,曾向婉娘许诺,待到考取功名,就向冯家提亲。婉娘也一心柳郎娶她。冯家爹娘对这门亲事乐见成。一柳家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二今官家重文轻武,读书人位高,若多出个官的女婿,那真是祖上烧高香。
谁知天不遂人愿,柳折没赶上科考,先患上肺痨病倒了。病如山倒,看大夫求医问药,撑了几日,还是走了。
灵堂上,婉娘一身孝服,趴在棺上险哭死过去。晚抹上柳郎送她的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披麻戴孝,撞棺而亡,鲜血染红白裳。
不活做柳郎的新娘,那便一道殉情,死后成亲。
冯家爹娘哪儿想到婉娘说自尽就自尽。他们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指望换聘礼,攀个乘龙快婿,这下倒好,没了。旁人议论起,都说冯婉不知廉耻,未出阁就为的男人殉葬,说得冯家爹娘都觉得丢脸,还要白白赔上一笔丧葬费,属实晦气。
恰逢岳西镇一个庄稼汉牛大也生重病,惦记自己到死都没娶上媳妇儿。闻岳南刚死了个姑娘,就花毕生积蓄将尸体买,要同自己配阴婚。
冯家爹娘见钱眼开,想的成算都打水漂了,这个必须答应。
这就了眼下两男抢一女的事。
柳折认为自己和婉娘两情相悦,婉娘是随他殉情,牛大是横刀夺爱。牛大认为自己花了钱,跟冯家爹娘过了明路,是婉娘名正言顺的丈夫。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
说到底,都是因这阴婚陋习,生人自作主张,搅得亡者死后不得安生。
容与道:“爹娘也真是,生前看好们成亲,死后反倒变卦。”
婉娘抹泪道:“爹答应奴家与柳郎成亲,是指望柳郎做官,提携冯家与小弟。柳郎病故后,他算盘落空,自然还是牛大的钱得实在。我爹重男轻女,素只疼爱小弟,我们这女儿,都不过是买卖的物品罢了。”
“们这?”晏昭问,“除了还谁?”
柳折愤愤道:“还冯二娘,冯三娘,都是突然病逝,被拿去配了阴婚。那钱给冯四攒娶亲。她爹娘也太不是东西,为了扶持儿子,连女儿的尸体都卖!”
他显然是对婉娘的父母无好感。将女儿尸身都卖钱的,也不配让他成岳父岳母尊敬了。
容与插话:“冯大娘呢?”
婉娘:“……正是奴家。”
没冯大娘,只冯婉娘,不然也太像上了年纪的妇女。
容与敏锐道:“们一家姐妹三个,就没一个活下的?”
婉娘鼓足勇气,说出一个惊悚又在容与意料之中的事实:“实,我二妹三妹,并非病逝……”
冯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爹娘从小就偏心儿子,对女儿漠不心。婉娘容貌姣好,柳折这个相好,两个妹妹却不然。二娘脸上块胎记,因为貌丑,到了年纪也无人求娶。三娘小时候发了场高烧,脑子不太灵光,也没人愿意要个傻子媳妇儿。
这两个妹妹,先后都生了场病死了,尸体很快就被买走。需要求阴婚的,对尸体也没太多可挑剔的。
“奴家原也以为二娘与三娘真的是病逝。”婉娘的眼泪转为恐惧,“直到奴家不慎到爹娘在屋里谈话,他们说……二娘三娘反正也嫁不出去,养在家里是吃白饭,不如勒死卖了,结个阴亲,还换一笔钱……若不是,若不是奴家样貌好,柳郎又出息,活成亲得到的聘礼比阴亲多,只怕奴家也难逃一死……”
此言一出,山里分明无风吹过,却冰凉刺骨。
比鬼神更可怖的是人心,这话正应景。
“岂此理!世上竟如此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爹娘,这还王法吗?”柳折气得魂魄不稳,“婉娘,那时怎么不同我说,我随去报官,不让二娘三娘含冤而死!”
温意初的长明烛火也开始疯狂跳跃,显然和柳折一样气愤。
婉娘惨笑:“报官……如何报得?”
容与是明白了。
阴婚在此极为盛行,被人视为寻常。起初是官商勾结,搜刮民财,穷人穷得娶不上亲。人想要得个圆满,死后妻相伴,才出买卖尸体的象。穷人都被逼到买尸体的步了,再打压下去难保不会激起民怨,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了习俗。
一开始买的尸体,都是正常病逝的女尸。可利益驱使之下,必然会出道德败坏,法律践踏。买卖尸体形成产业链,从中利可图,越越多的黑心人把手伸向这块灰色带。所谓僧多粥少,光棍多,女尸少时,总会人让活生生的女子,被迫“病逝”,变成尸体,拿去买卖。
冯家姐妹这样的遭遇,是陋习之下无数受害女子的缩影。
这里的官员然不会管了。官商压迫,垄断知识,不让百姓富裕,使得百姓无知,才今日阴婚盛行,愚昧麻木之景。
晟朝的律法没禁止阴婚这一项,因为初制定法律的人甚至没想到会人拿尸体去买卖婚配,自然无从针对此举做出判处。永远是先罪犯再警察,先罪行再律法。法无禁止即可为,这种违反人伦的习俗才会如此猖獗。
而想要破除这陋习,光靠一个平民是无法推翻的。
除非他拥权柄。
胡伟魂飞魄散,温意初无动于衷。婉娘遭逢迫害,温意初义愤填膺。他不只是为婉娘的遭遇不平,而是恨世道人心。他既然看到这苦难,就不视而不见。
温意初真不介意害死他的人么?
介意是介意的,只是跟他真正的心愿相比不值一提。
两个月后,温意初金榜题名的喜报就会传。按照一般情况,容与要是在两个月里扳倒胡家,替温意初报仇,成功到喜报,就算任务完成。
可温意初的长明烛燃烧时间可持续三年,而非两月。三年的任务期限,容与要做的显然不是报仇这么简单。
温意初志在朝堂,志在天下四方,志在惠济万民。
容与身为魔王,这回怕是要跟打抱不平。
柳折和婉娘将话题突然转移到冯二娘和冯三娘那儿,牛大见势不对,连忙扯回:“什么报官不报官,在讲的是咱们的事儿。大人,冯婉娘她爹娘早就将她卖给我了,这书生一分钱不花,凭什么抢走我的婆娘?”
晏昭皱眉:“女子并非物品,岂可买卖。她愿跟谁,需看她意愿。”
婉娘立刻道:“我自是跟随柳郎!我只认柳郎做我的官人!”
“可她是我的!”牛大虽害怕晏昭,仍然不甘心,“她身上还穿红嫁衣,是与我结的亲……”
容与道:“方才们皆以为他要吃们,急于保自己,不顾她死活。柳折却护她。可见又不喜欢她,何必纠缠不放?”
牛大不是文化人,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她与我成的亲……”
这三只鬼没去府投胎,都是执念。柳折和婉娘的执念自然是彼此,牛大的执念就是必须要娶个媳妇儿。他和冯婉没感情基础,然不会像柳折一样以命相护,可执念是没那么容易消的。
晏昭开口:“确定她身上穿的,是与成亲的嫁衣?”
“怎么不是,明明是红的……”
柳折与牛大一愣。
婉娘身上穿的,粗看是件大红嫁衣,细看就发不对——是那件被血染红的白裳,为柳折守孝时穿的。
“她是穿这身孝衣撞棺而亡,再被换上另一件嫁衣结阴亲。鬼魂所衣物,通常是入棺时的寿衣,若是的衣物,定是生前穿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她穿的,是被鲜血染红的孝衣,而非与冥婚时的嫁衣,说明她真正想嫁的人是柳折,不是。”晏昭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很流畅。
然,这被血染红的孝衣也是冯婉死后想要嫁给柳折的执念太深,才变得红,不代表她死时真的流了那么多血。
牛大嘟囔:“可我钱都花了……”
“去给她爹娘托梦,让他们给烧纸钱,也抵消。”容与说。
牛大:“我不要钱……”只想要媳妇儿。
“还没说完。拿那钱去阴间打一番,世投个好胎,也娶妻。”容与半是利诱半是威胁,“若再留于世上,这辈子只做单身鬼。选哪个?”
牛大一,立刻选择投胎。
原拿冥币贿.赂鬼差就世娶上媳妇儿,早知道这样,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他的执念就是娶妻,如果投胎娶,不投就永远单身,那然是魂归府!
“既然选了,托完梦便走吧。”容与打发道。
牛大感激道:“是是!”
他欢天喜离开了。
如此轻易就化解了一个鬼魂的执念,柳折和婉娘一愣,随即要给恩人道谢,什么牛做马必将报答……
“不用。”晏昭终于说出最重要的台词,“我想问个路。”
柳折:“……”
婉娘:“……”
“不止。”容与补充,“还想让们帮个忙。”
冯柳二鬼指路,容与和晏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下山方向。
晏昭道:“六道轮回自命数,纸钱在阴司办事,却不逆天改命。他世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怎确定他会娶妻?”
“不确定。”容与毫无愧疚之心,“把他忽悠走不就行了么?不然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晏昭:“……”竟然不是很意外。
晏昭又问:“我冯婉唤柳折官人,官人是何意?”
容与道:“就是夫君的意思。”
晏昭若所思。
容与看他一眼:“想我唤啊?成亲就到了。”
“……容容。”晏昭突然说,“我的寿衣是玄色,可我身上这件是红色。”
“怎么?”容与嘴上漫不心的,脑海中却响起晏昭刚刚说的话——鬼魂所衣物,通常是入棺时的寿衣,若是的衣物,定是生前穿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
晏昭偏过首看他。
“我生前记忆最深之时,一定是做官人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