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可在车里睡着了。她精力用尽了,从赵家的老房子走出来时人像被扒了层皮。赵子卿带她回家换衣服,车停在地下车库时,她还在睡。
赵子卿打算抱着她上楼,她知道这人也累,不落忍,进电梯之前从他身上跳下来。
两人靠在电梯里双双打哈欠。
“待会儿穿件长袖吧。你爸妈要是问你为什么没睡好,你争取找个好点儿的理由。你的脸很红,像在发烧。”赵子卿交代道。
“我发没发烧你不知道?”丁可翻白眼。
“回头你要是还想去那儿,我就把空调问题解决一下。”
“你家到底来过多少个前女友,做这事就非得去旧家?”丁可不等赵子卿回答,自己又说:“你小心思太多了,与其算计这些,不如把精力都花在前戏上。”
“……”赵子卿语塞,深感丁可在这夜之后会变得更加伶牙俐齿。毕竟她突破了最后的心理防线,现在对他百无禁忌。
“所以你是觉得我前戏不行?”他拧着眉毛,回忆了一遍昨夜的第一次,怀疑她在用激将法。
“下回别商量着来……”丁可欲言又止。
赵子卿瞬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年纪不大,倒是喜欢追求刺激。他叫苦道:“我会被你玩儿死。”
肖唯走后,丁一蓓把阳台上的望远镜收进空出来的纸箱子里,她觉得她看北京的夜景看厌了。
她给丁可的外婆打了个电话,母女俩拉了几句家常。丁可的外婆无意中提到肖唯几句,说这次事件肖唯肯定出力了。
她没接话。
过了会儿,她忍着鼻酸叫了一声“妈妈”。
“怎么了?”丁可的外婆问她。
“就是觉得累了,有点不想做这一行了。”
“累了就歇歇,你要是能和你爸好好相处,就回家来住一段时间。丁丁现在有了男朋友,以后……她不在,我跟她外公心里空荡荡的。”丁可外婆又叹了口气,“她大了,以后总要嫁人的,可一想到她以后要是嫁到外地,我就觉得心里舍不得。”
丁一蓓已经习惯老两口的心思大多都放在丁可身上,他们每次通话,十句有八句都离不开丁可。
“妈……”丁一蓓又叫了丁可外婆一声。
“你哭了?”
丁一蓓没吱声。
“蓓蓓,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你和爸爸注意身体,我挂了。”
放下手机,丁一蓓去冲了个澡。她换上好看的衣服,化了淡妆。她几乎从不下厨,今天决定给丁可准备一顿早中饭。
她这里的烹饪工具大多都是丁可买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丁可的身份互换了,她更像个任性的女儿才对。
过年的时候,丁可在电话里跟她争执,说她和肖唯甚至都不知道她最要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她青春期里喜欢哪部电影,看过什么书,偶像是谁,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性格,曾经有没有偷偷躲起来哭过,最快乐的事情又是什么。
得知她跟袁跃在一起时,他们纷纷对她表示失望,后来她的男朋友变成了比她大十岁的赵子卿,他们的第一反应只有“不适合”三个字。
他们前后脚分别给赵子卿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分手,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
丁一蓓的手机壁纸一直都是丁可小时候的照片,她对女儿的记忆好像也只停留在她的童年。
昨天晚上肖唯来找她,为着两件事情,表面是想跟她当面商量后续维权事宜,私心却是为了问她为什么将他拉黑。
肖唯是个粗线条,看不出丁一蓓的近日来的疲惫,发觉她对自己充满排斥,摸不清头脑,像个愣头青似的惹得她又想跟他吵架。
但这回丁一蓓内心很平静,坐进他车里跟他好好谈心。她说他们俩之间好像一直欠缺一个心平气和的和解机会。
肖唯见她丧气满满,还“好心”提醒她,让她别又掉眼泪才好。
前段时间,丁一蓓自己偷偷做了个小手术,剥除了卵巢囊肿,没过几天,她跟季琰分手。这是她人生中的又一个低谷,她依旧打落牙齿和血吞。
季琰对她来说,是老天给她的馈赠,她心思细腻,早就看出来季琰父母给他的压力,所以她犹犹豫豫地操办婚礼,一方面抱着侥幸心理渴望能得到人生缺失的幸福,另一方面又惴惴不安,唯恐季琰陷入双重重压。
得知怀孕艰难后,她反倒释怀,认定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命。她折磨了好几位设计师,也试过穿婚纱的感觉了,她觉得足够了。既然婚姻跟她无缘,她该好好规划以后的人生。
这些她一股脑地讲给肖唯听。她知道这些话其实是不合适说给这个人的,但她打定了主意要决断,觉得这些心里话说出来或许不是坏事。
肖唯听后陷入漫长的沉默,隔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以后能不能别逞强。”
她耸耸肩,一笑而过。
两人又谈到丁可,丁一蓓说她很羡慕女儿跟肖唯的亲密。她说她偶尔帮丁可理一理头发,丁可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
可女儿会跟爸爸撒娇,会在朋友圈里发爸爸的照片,把爸爸当成是自己的骄傲,她跟爸爸说话能不管不顾,爸爸生气时她也会耐心去哄。
丁一蓓玩笑道:“你真不用吃赵子卿的醋,反倒是赵子卿比较为难,你还是提早想想,万一以后赵子卿真成了你的女婿,你该怎么平衡心态。”
肖唯不作声,接着之前的话说:“我这人挺后知后觉的,以前不懂得哄你开心,后来就努力学习哄女儿开心,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连带着亏欠你的那一份。”
“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丁一蓓莫名有些鼻酸。
肖唯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又说:“我不是二十岁了。”
“是,你老了。”丁一蓓唏嘘道,“我有时候在电视上看见你,会觉得有点恍惚,好像时间一下子就溜走……是可可的存在不断地在提醒我,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的初恋,他改变了我人生轨迹,但现在除了留给我一个孩子,其余的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们每一年大概会见一两面吧,你每次看见我,眼睛里那种怨恨都跟当初我们俩分手时一模一样。”肖唯把钥匙扣套在手指上转,说完这句,他把钥匙攥紧,侧头看一眼丁一蓓。
丁一蓓偏过头看向窗外,“你也差不多。”
“蓓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当年美好的回忆吗?”
“忘了,太久了。”
肖唯努了努嘴。
“我去看现场看你比赛的时候,如果你赢球了,你总是会跑过来……”丁一蓓却又自己回忆道。
肖唯心里一顿,他笑了一下,“我退役仪式那天,你来了现场,是吧。”
“带女儿去的。”
“她是外公外婆带去的。你藏在观众席里,b区第三排从左往右第二个位置,戴着帽子,穿灰色的衣服……”
丁一蓓有些慌,急忙辩解:“那不是我,我那天人在外地。”
肖唯语气很淡,声音很轻,“我找工作人员查过监控,几千人进场散场,我一个个看过去的。你是一个人去的,开场之后才进去,结束前十分钟就离开。”
丁一蓓开始烦躁,“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肖唯继续玩钥匙扣,“不是怀旧嘛,索性把话说开。”
“幼不幼稚。”
“我知道你会来。蓓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喜欢你吗?”
丁一蓓有点不想听。
“我赢球你会为我哭。”
“我没哭过。”
“这时候就别嘴硬了。你……”
“扯这么多干什么,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对我旧情难忘?”丁一蓓半开玩笑地打断肖唯。
“你觉得呢?”肖唯反问。
“只是执念罢了。要不是可可最近遇上这么多事情,我们俩可能一辈子就那样……”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爱,多少是执念,多少是因为可可的存在。”
丁一蓓怔住了。
后来两人在车里拥抱,起因倒不是因为肖唯的这句陈白,更不是因为什么复燃的残余激情。
丁一蓓觉得是她瞬间产生的脆弱导致,而肖唯是凭着自己的本能。
对他们二人而言,这个亲密举动是片刻安慰的柔情,是对旧时光心酸的缅怀,也是深爱过的恋人一次头脑混沌的不理智不清醒。
只是轻轻地拥抱,彼此都觉得抱着的是二十年前的对方。
但对丁可而言,这无疑是个可怕的信号。
逃离之后,丁可站在小区门外的十字路口给肖唯打电话,她质问她的爸爸在跟她的妈妈做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可笑,像一场黑色幽默。丁可觉得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这种世间独一无二的可笑。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丁可不觉得自己是容易脆弱的人,但这一句,她回到了小时候哭鼻子的状态。
随后她沿着空荡的街道奔跑。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想起无数个她做和事佬的时刻。
她跟肖唯说要体谅妈妈的不容易,跟丁一蓓说爸爸的话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她跟她的同学朋友们证明,哪怕父母没有婚姻事实,哪怕他们不再相爱,她也拥有健全的性格,她依然相信爱情。
她的委屈是多么矫情,换作是他人,知道父母和好,说不定会喜极而泣。破镜重圆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语。
一个小时前,丁可问赵子卿:“我不同意他们和好,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赵子卿说:“你是最了解他们的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
被女儿挂了电话后,丁一蓓和肖唯的脸上露出同样一种神情。最终他们延续联手为丁可□□的默契,一致决定将一切斩断在今夜。
丁一蓓说:“我们不是二十岁了,我们的二十岁到四十岁是荒唐且幼稚的,但可可的不是,她一直都在压抑自己。其实不用她提醒,我们俩也应该清楚,我们根本回不到过去。”
丁可对赵子卿说,他们俩如果想要和好,曾经有无数个机会。她也期待过无数次,有时候像少女痴迷偶像剧的剧情,有时候是小孩子渴望父母圆满的爱。
可失望多了,期待就变成了生命里的负重。
她说,他们这样的两个人,相忘于江湖好过于破镜重圆。
不是她自私,而是她比谁都更清楚,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何止是旧怨,他们跨越不了的,是各自这漫长而自我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