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鬼众刚刚闯入四海轩的时候,一些胆子稍大的婢女便跑去通知了庄园里的护院、以及候在正厅附近的各帮派弟子。他们本已按各自师尊、雇主的吩咐,牢牢地把守了剑源庄各处岗哨,现在却要为梦溪鬼众的成功潜入而愧恨交加了。
“怎么回事?就算他们武功再厉害,要硬闯也总会弄点动静出来啊!”
“难不成是借了幻术、偷偷潜进来的?”
“不可能,靖安府早雇了日曜门的术师,各种法阵守得严实着呢!”
“别处倒也有些可能,唯独四海轩可是把守最严密的地方!”
众人一边操着兵器、赶往现场,一边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顷刻间,便已将四海轩团团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正要跨门而入——
“未有我号令,任何人不可妄动!”王毅震扬声喝止——用他在内力尽失的状态下所能发出的最大的音量。
轩内的掌门听他这么喊,都心下会意,连忙也纷纷传令给各自的帮众弟子,吩咐他们按兵不动、严阵以待。这一方面是考虑到以众欺寡不合武林道义,另一方面,也是为封住梦溪鬼众退路、以防他们不交解药便突围撤离。
各派弟子们对师长早已服从惯了,这时虽杀气腾腾,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得依照命令严守在外。
而靖安府的几个胆子稍大的仆婢也站在更外围的地方,远远瞧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四海轩。
“看来事情闹大了哩,”其中一个丫鬟伸头望望,担忧着说道,“也不知老爷能否应付那帮蛮子……”
“那么多豪杰在,总不至于七个人也应付不来吧?”接话的是个仆妇。
“真的很难说,”第三个人开口了,声音相当悦耳,“内功优劣是评判武艺高低的一大标准,一旦内力被封,再高的高手也与寻常武人没大差别——这四海轩里,今次是危险得很了。”
一番言论,很带着些行家里手的语气,引得众仆婢都回头望向说话者——然而却只见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下人,仅凭姣好的容貌、袅娜的身段,在侍婢中间颇为出众。大家很快认出她就是新来的丫鬟:小鸢。
一些平日嫉妒她美貌的婢女先已露出鄙夷的神色。更有素来嘴快的,当即白了她一眼,斥骂道:“呸!你又比我们多懂得什么?”
小鸢并不理她,只是很傲然地微微一笑。
却见刚刚还斜睨着她的婢女们这时突然变了脸色,蓦地恭敬起来,还朝她打了个万福。“玲姑娘好——”
她也随即有所反应,连忙转过身、朝站在自己身后的薛玲烟欠身请安。
后者不知是何时来的,此刻竟也穿着一身丫鬟衣服,只因清秀高洁的容貌、淡雅宁静的神态依旧如常,下人们才将她辨认出来。“你叫小鸢,对吗?”她柔声道,一双含露目迅速而节制地将那美婢打量了一番,带着令人惊讶的细腻与精明,“那些有关‘内功’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小鸢微微语塞,随即垂下长长的睫毛,面颊染了淡淡一层红晕。“玲姑娘见笑了,我是听……听施总舵主讲的。”
四周婢女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纷纷对她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是这样……”玲烟也猜到了几分,不禁也微微脸红,“那你有没有见过——”
她刚要问那枚枫叶的事。
“玲烟?”
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熟悉又陌生。随即呼唤者的身影已经快步走近,白衣翩然,折扇在手,正是李宏孝的第三子:李锦冲。此时这俊逸非凡的少年正带着与平素的潇洒淡然不符的真挚笑意,眼中满是惊喜地望过来。“刚才还到内院去找你了,却未曾想你在这里……”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那一身侍女装扮,“你这是在做什么?又有了新的鬼点子?”
“阿冲……”玲烟见到他,第一个反应也是惊喜,可随后涌上来的情绪,却远不止“复杂”二字可以形容。他们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眼下,她究竟要怎么解释自己到剑源庄来的意图呢?
尴尬之中,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四海轩处。
为她的安全考虑,方璘没有让她跟自己一同进去,而是要求她留在厅外,加上她本人也有不能露面的理由,两人便在外院影壁前分开了。此时四海轩内正不知是怎样的情形,李锦冲的出现,更让她记起那里面正是多么凶险。
而对已经陷入其中的方璘来说,暗处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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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方璘的出现惹起了许多人的特别反应:
比如淮湖三长老,他们与方璘是有过节的,因此很快沉下了脸(周宕的脸色尤其不好看);曹经纬则先是一喜,继而又担忧得搓起手来;王沂川从鼻腔里发出厌恶的一声冷哼;柳三娘、林璇玑则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他们恰好是汉州街头那场冲突的目击者)……反倒是与方璘针锋相对着的梦溪三鬼,因见他年岁幼小,脸上只有不屑的表情。
杨抄俯瞰了他一眼,嗤笑道:“小子断奶了吗?就来挡你爷爷的闯耙?”
另外两个蚩尤獠发出粗嘎的大笑,夹杂着苗女银铃般的浪荡笑声。
“璘儿……”封回雪知道儿子脾气,连忙要出言劝阻——但却迟了半步。
“宰一头手段卑鄙的猪而已,”方璘已经反唇相讥,“还需要多大年岁?”
他的嗓音仍是少年人所特有的嗓音——带着七分成熟,又留有三分童声稚嫩。在轩陆武林的世界里,这样的嗓音本应在公众场合引来轻视,但现在,它却是掷地有声。许多平日里自认为豪杰的人此刻也都不禁扪心自问:若换做是他们,面对金山猪王这样的强敌,是否也有如此勇气、胆敢出言挑衅?
极短暂的安静凝固了四海轩的空气;继而,便有人轻笑出来。笑声立即像水面上突然出现的波纹一般,迅速地在人群中扩散,直至厅堂内外都笼罩在了雷鸣般的大笑之中——间或有人因枯叶蝶香的毒力微微气喘,但依然尽可能地继续狂笑着。
包括杨抄在内,梦溪鬼众的脸色则渐渐铁青起来。
方璘起初本是打算尽足礼节的,只因他先已听说了对方下毒的手段,继而又见杨抄出尔反尔,自然觉得被这种人蔑视、实在是奇耻大辱,这才抛却了长幼之分、语出不逊。现在潜意识里也不免后怕起来,只是表面上仍强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
这时,方敬信来到了他身侧。
“璘儿不得无礼,”做父亲的说道,声音虽轻,却借内力压过了满场的笑语喧哗,“能与杨寨主这样的武林前辈过招切磋,乃是你的福分,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方璘手中拿走了剑,同时放进了一个微小得无人能看清的物品作为替代;最后,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再度惊愕的话:
“替我打赢他们!”
“敬信!”封回雪大惊失色,急得快步上前,“你这是——”
方敬信用手势阻止了她。虽然已退回李宏孝身边,但他的视线始终关注在儿子身上。
“这是玩的什么把戏?”杨抄皱眉喝问。
其实不止是他,很多人——包括敌方和盟友——都在怀疑方敬信的盘算:不用说,以方璘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是梦溪鬼众的对手,而苗疆之人素来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因为方璘年幼便手下留情。真到无法挽回的局面,方敬信又要怎么办?他分明内力未失,为何还要让儿子替他出战?
只有少数人看得明白——比如李宏孝。
因着梦溪鬼众的闯入,此刻,轩陆武林已面临了一群比净族更直观的敌人,而由此产生的“同仇敌忾”,也必将使之前的一切分野统统消失。武林盟主之位,至此终于有了一个更简约的先决条件,那就是:击退外敌、保住尊严。
方敬信不想自己满足这一条件;而方璘年幼,就算赢了梦溪三鬼,也不可能代替他成为盟主,充其量不过是挽救一下紫桐派因李宏孝失败而岌岌可危的声誉罢了。在眼下的局势中,此举亦不失为上上之策。
唯一的问题是:方璘能赢吗?
被拿走了武器的少年赤手空拳站在杨抄面前,脸上的神色却仿佛是在惊喜。他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双眼闪闪发亮,胸口也明显起伏着——很显然,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甚至是出格的信任,已带给了他无穷的勇气、自信和斗志;加上他本来就是不知畏惧的性情,此时此刻,自然更不会退缩半分。
这种少年男孩的心思,但凡认真活过来的人便都能一眼看穿的。金山猪王皱眉怒视着他,质疑道:“臭小子,难道你要空手斗我?”
方璘这才抬头去迎视他,冷笑一声道:“要不要试试?”
突然,不及任何人反应,他手中猛地迸发一簇青光,刺得满座之人皆张不开眼。
待青光消散,一把样式古朴的铜绿色长剑已出现在他原本空空如也的右手中,剑身上刻满符文,均是博学鸿儒都读不明白的上古文字。毫无疑问:这便是传说中由紫桐派世代相传的古神兵:渝熙。
满座武林豪杰自不待言,李宏孝更是看得两眼都直了——虽然他贵为紫桐派四大家主之一,但见到这传承八百余年的镇派之宝,却还是生平第一次。
梦溪三鬼亦被这宝剑的神秘光华所震撼。
“好!有意思!”杨抄用长满粗毛的手背擦了擦嘴,突然大笑起来,“就让老子的九尺闯耙会会你们中原的神剑!小杂种,出招吧!”
方璘早做好了准备。
他平展渝熙,以右脚跟为轴,将剑刃在自己周围划成一道半圆——剑气聚在绿光烁烁的利刃上,如横风般朝杨抄笔直切去。“千虹剑气”刚猛无俦,正是以这一招“开辟鸿蒙”为起手式。
杨抄没料到方璘会有如此的内力水准,更没料到对方的剑法一开始就是杀招,一时有些吃惊。但他毕竟久历战阵,很快便有了应对之策:钉耙如渝熙剑一般破空横挥,角度、水平几乎毫无误差,看似只是普通钢铁的齿刃竟也卷起了一层锋利气劲,朝着千虹剑气笔直迎来。两股气劲对撞在一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鸣声。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方敬信的喊声压过了爆鸣的回响,如弩矢般刺入战阵之中。
听到父亲的指示,方璘甚至都未经过头脑思索一番,身体已熟练反应——他的剑刃斜向上挑,转了个圈、又向下斜劈,划出了两道彼此交错成叉状的气流,同时脚下步伐伸延,整个身形随剑气向前直趋,以剑锋又发出接连四剑。
整套招式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缝隙。
杨抄大叫一声“漂亮”,操起两条树干般的粗腿疾速后撤,同时闯耙舞成一片寒光,封住了方璘的每个进攻方向,硬是将这疾风骤雨般的剑招挡了下来。当然,也并非没有代价:他那足有常人三倍粗的小臂,已被方璘的剑气划出了四五道轻浅的、却是见了血的伤口。
旁观众人无不骇然。
先前,李宏孝的高超手段已经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只因他内力被封,终究不能将紫桐剑法的威力十足发挥出来;而此刻的方璘却是淋漓尽致、毫无保留。
紫桐派武功,以“宫词剑法”为核心,其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用经典宫词的字句命名,虽听起来阴柔,但若使在剑上,却是宛如游龙、悍勇凌厉。尤其紫桐方家世代传承“千虹剑气”这一分支绝学,更是雄浑刚猛,几近无坚不摧之势。以这样的剑招全力击出,方璘的勇悍几乎不似一名十六岁的稚弱少年。
而堂堂金山猪王亦被这凶猛攻势打得连连退后。
旁观者中,若非居心叵测,此时都纷纷发出了赞许之声。
“‘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只听方敬信再次念起宫词——当然,这也是一道招式的名称。
方璘顿时随之改变套路,神剑横挥。而他的对手正想用力一耙震开剑势,好让他收招不及、露出破绽,不料渝熙刚接触闯耙,却又突然收回,金山猪王反倒因用力过猛,防守阵势出现了极大漏洞。
“‘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
只听不想,也知道这句的招式必然最为凌厉。方璘神剑直指杨抄破绽,瞬息间便是致命三剑,毫不留情,在杨抄看来的确如同“三江雪浪”,气势磅礴,无奈已经格挡不及,只好再连退三步;而方璘三剑过后,又有第四剑,长虹剑气破空而出,正是“洗净千里胡尘”之势,不偏不倚打在杨抄前胸。后者怪叫一声,又是连退五六步不止。
面对如此强敌,自己竟能占了上风,方璘不禁感到惊奇和骄傲,一抹笑容刚要挑上嘴角,却见金山猪王挪开捂着心口的大手,下面苗衣已碎,满是粗黑乱毛的胸膛却毫发未伤。
“蛮夷到底是蛮夷,”雷万里又冷冷笑道,“怎知我轩陆武道要旨在——”
话未说完,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将他打断:“雷长老自是熟悉轩陆武道要旨,只是杨寨主何等高明,真的需要您从旁指点么?”
声音清越顺耳,说话者赫然便是悠闲地摇着折扇的李锦冲。
雷万里被他一句话顶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之语。
“冲儿不得无礼!”李宏孝忍着气闷,假意呵斥了儿子一句。方敬信、封回雪等人则暗地心存感激——雷万里、施凝等人的手段杀人不见血,偏又不着行迹,若一定指摘他故意点破自己人招数,便很难不遭反唇相讥、最终落得个含血喷人的把柄;唯有由李锦冲这样的少年直言不讳明指出来,那些小人才能有所收敛。
同时方敬信也暗暗心惊:那些看起来爽朗而正派的豪杰人物,竟都有如此不堪而卑鄙的心机手段……
杨抄斜睨了雷万里一眼,目光里竟放出了几分喜色。“好小子!”他对方璘道,“招式不错,可惜力道差了点!你爷爷我可要来真的了!”
“猪才认你作爷爷!”方璘怒喝,作势就要出剑。
“镇定!”方敬信在后高声道,“‘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什么‘床沿’‘窑姐’的!接我一招!”杨抄钉耙挥舞,用上了真功夫,九颗齿刃朝方璘如泰山般压顶而来。
方璘有些紧张,也有些慌乱,但父亲提醒的词句划过心头,手脚已按平日所学施展出了招式。钉耙从他头顶坠下,他闪身避过——青砖地面顿时被砸了个大坑。一般人也许会认为钉耙入土,应该很难拔起来,但杨抄却像农夫犁地一样,刮开碎砖将之重新挥舞在手,对准方璘又是几下。方璘左闪右躲,每一招都躲得很险,同时每一招又都躲得及时,在杨抄看来他脚下真像踩着油滑的青苔一样,速度快得惊人。
“老猪头!”隋翊仙旁观者清,很快看出了破绽,“对付小鬼,还按什么套路出招!”
一句话点醒了杨抄。
其实方璘速度并不快,只不过他“幽阶苔生”的招式,刚好可以克制杨抄的攻路,所以每次闪避都能成功。这时候只要杨抄凭经验改换套数,方璘一个毛头小子,是根本应付不来的。但想到要靠隋翊仙这种人提醒才可获胜,金山猪王却犹豫了。
“‘但掉头,笑指梅花蕊!’”方敬信突然高喊。
方璘得令,剑锋陡转,突然一个回旋,朝杨抄毫无防备的眉心刺来。
杨抄大惊失色。此时他的钉耙正撞向方璘腰腹,本想后者的反应应该是像刚才一样闪避,不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他不回耙格挡,而是继续击出的话,方璘非死即伤。
但这一招,是在隋翊仙提醒下使出的,实在胜之不武……
杨抄在心底冷笑一声,猛然回耙格挡,撞开了方璘的剑,也将这孩子整个人撞得转了个圈。“小子,何必拼命——”
话未说完,方璘已经转了回来,眼神凌厉如同厮杀疆场的勇将,手中渝熙经过360度大旋,也已蓄满了力道。
这才是“但掉头,笑指梅花蕊”的实招。
金山猪王竖起钉耙。精钢耙身撞上铜绿剑刃,应声而断。渝熙剑锋继续直指杨抄眉心——
然而就在杨抄瞪大双眼,等着那神剑穿透他的额头之时,剑势却又突然转向了。
紫桐剑法的招式的确狠毒,但使剑的人毕竟还是有心的。方璘猛地想起自己与梦溪三鬼分明无冤无仇,刚才交手,也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又何苦夺人性命?因此在绝招致命之际,及时移开了剑锋所指。
只不过,并非人人都能有和他一样的心思。
就在方璘剑已斜刺而出、身前毫无防御的瞬间,一道黑影隔开了他与杨抄——“追魂女尸”李舒暄突然出现,僵直一掌朝他前胸拍去。情急之下,他脑海里闪过与王沂川对阵的情景,本能地聚内息于胸,硬是将这一掌接了下来。
本以为胸腔会被沉重力道贯穿,但那一瞬间方璘却只觉得有股电流通过全身经脉,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右手更是失去知觉——渝熙因此脱手而出。
紧接着,李舒暄又如僵尸般笔直竖起身子,右手掌缘已朝方璘的颈项水平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