猖神与宴珂一消失,城府内妖风顿歇,一片死寂。
“季,季仙官——”
鲁仁惊慌失措向季雪庭,刚想下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结果目光触到如今的季雪庭,舌头顿时一僵。
实季雪庭此时没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面对已经一片空寂的回廊,他的神色很淡,淡得仿佛没任何情绪。只不过,那属于“人类”的情感一旦褪去,他身上那种异于常人的冰冷与漠然便会隐隐约约地展露出来,不过是冰山一角,却也足够冷凝,甚至只是往他身上一眼,会觉得自己神魂中的某处已经被冻上了。
猖神消失得仓促且彻底,季雪庭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他半跪下来,把手放在了它倏然消失的位置。这般过了片刻,他却未探查到任何线索。
上去,那一人一妖的去处似乎已经无法追查,然而……
季雪庭身上那种异常的冷意倏然褪去。
他眉头微皱,站身来之后,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猖神已去,踪迹全无,可是季雪庭却分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残留着的某些东西,在不停轻轻震颤,似乎正在告诉着他什么。
“跟我来!”
季雪庭没解释,只对韩瑛简单吩咐道,随后便猛然一跃,跳上院墙,仿佛早已知道猖神去处一般,朝着城府外的某处追了出去。
没丝毫犹豫,韩瑛自然也是提身一纵,紧紧跟在季雪庭身后也追了上去。两人二十多年前便经常一同游历世间,此时再次一同行,两人之间竟然也是默契依旧,身形提纵之间,两人一一落,已经在城府外的街道上行出了数十丈的距离。
只不过这般一同前行了片刻,韩瑛神色却是越来越怪,脸色也越来越难。
不对劲。
他想。
城中实在是太安静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瀛城中众人应该已经床活了才对。可此时此刻,他与季雪庭一同飞快地跑过瀛城的街头巷尾,却没到半个人影,更没听到丝毫多余的声音。
没早市的叫卖声,没院落中懒汉的打呼,婆娘叮叮咚咚伺弄早饭的静,没小儿的叫嚷,没鸡鸣犬吠……
整座城只死一般的寂静。
“你发现了吗?\"
季雪庭忽然在一条石板街上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韩瑛然后轻声说道。
此时韩瑛也停下了脚步,听得季雪庭话未立时开口回应,而是向前几步,直接推开了靠近自己的一处小小院落的院门。他的手刚一碰到那门扇,那木门竟然像是已经腐朽已久了一般,嘎吱一声朝内倒去,“砰”的一声,激一团灰烟。
再那院落之中,半点生息也无,家具物什尽数翻倒在地,半人的荒草之中,只两只简陋的青州傀匍匐倒在地上一不。
“……这里没人。”
韩瑛喃喃说道。
随即越过季雪庭又随手推开了另外几处院落,里头的情形却与第一家相差不多,是荒草满地,断壁残垣。韩瑛先前探查的作尚且说得上小心,可到了后面却不由自变得粗暴来,他用剑鞘在荒草和废墟中不断探查,年久失修的矮墙被他不小心蹭到便崩落了,咔嚓咔嚓,土屑开始扑簌簌往下掉。太阳出来了,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却只叫人一阵一阵地发冷。
院落里无人操控的青州傀悄然不,木雕的面容上洋溢着快活而和煦的笑容,仿佛正直勾勾盯着韩瑛。
“这里也没人。”
韩瑛踉踉跄跄走出院子,抬头望向季雪庭然后说道。
“不过这么片刻……猖神竟然如此厉害,将城中之人尽数吞噬……了吗?”
他开口道。
然而,就在他说话的间隙,针扎一般的疼痛在他的脑子里倏然炸开。
【“韩城,你怎么来了?”】
【“韩城辛苦了,若不是你在,我们也过不上如今的好日子。”】
【“韩城……”】
【“城大人……”】
……
韩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恍惚间又听见了百姓亲热的招呼声身后空荡荡的院中传来。
他打了一个冷战倏然回过头,然后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院子,这些人家,这么破败?
好似早已荒废了好几年一般?
为什么,他到现在才发现这点?
……为什么,季雪庭自始至终,不曾回应他的话?
韩瑛的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我们先找到稚春再说。”
季雪庭的视线冷冷地扫过了院落中那些无人操控的傀儡,眼角眉梢渐渐凝冰霜。
他伸出手扶住了韩瑛,拖着韩瑛继续往前走去。
只不过没走两步,耳旁忽然传来了一声傀儡戏开场时特的梆子声。
季雪庭提剑猛然转身,发现那声音传来的向正是路边一处无人照的破旧戏台。季雪庭了周围,立刻发现自己与韩瑛竟然莫名妙那民居小巷转到了昨天晚上他们经过的那条大街。
昨夜里,这条街两侧正是玲琅满目无数戏台……
此时此刻,那戏台早已不复昨夜光鲜亮丽。木棚上的颜色甚至已经快要脱没了,戏台表面也歪歪斜斜,处是塌陷与破洞。然而就是这样的戏台,上面却早已站了几只表皮斑驳,关节已经变得松松垮垮的破旧傀儡。中一只傀儡仿佛察觉到了季雪庭的目光,愈发变得手舞足蹈,精神百倍。
“正所谓,黄粱一梦南柯中,庄周蝴蝶未可知;世间万事皆是梦,谁道枯荣是荣枯。”
那傀儡扯着嗓子,幽幽唱到。
凌苍剑已随着季雪庭的心意近到那傀儡鼻尖之前,那木石玩偶却宛若未曾察觉,依旧手舞足蹈继续演来。
“话说那康平年间,那偏远青州之地忽的来了个举世闻名的大剑侠,人送称呼‘不平剑”……”
听得那傀儡唱词,季雪庭眉头微挑,正要将那挑断那傀儡背后一根黑绳好叫它安静,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掐在了季雪庭的手腕上。
“季大哥,我想……我想听下去……”
韩瑛脸色近乎于死人,额角上青筋迸,突突只跳,冷汗顺着他鬓角一直淌到了他的下巴上,只一眼便知道他此时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直勾勾盯着戏台,喃喃说道。
季雪庭不语,凌苍剑却已经缓缓飞回了他的身侧,宛若游鱼一般在他与韩瑛身边慢慢游不休。
戏中大剑侠到了青州,为了庇护百姓建了瀛城。那磊落不羁的城放下了手中剑,却依旧是那么一心为民,开山辟田,斩妖除魔。
渐渐的,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来,逢年过节,这向来荒凉的瀛山之下,也了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何时,瀛城之类忽然流行一种古怪的病症。
得病之人最开始只是脾气暴躁,难以控制情绪,然后没过多久,随着他们的哭喊谩骂,他们身上会渐渐长出状如鹿角一般的菌菇。
那菌菇很快就会越长越多,最后,随着鹿角的生长,作为宿的病人很快就会化为菌菇的基底,被吸成干瘪如枯骨一般的人干。
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此刻,他们依旧不会死。
他们不吃不喝,行迅速鬼魅,宛若妖魔一般在整座城各个角落游走,而他们背上那密密麻麻簇生的鹿角菌菇上结出大量的孢子,随着他们的行而散开。只在背后鹿角蘑菇完全枯萎之后,这些人才会在极度的痛苦中绝望死去。死的时候,甚至就连骨头里也长满了密密麻麻,尚未来得及冒出来的囊泡。
城府中门客客卿为了对付疫病,呕心沥血,遍查古籍,才发这种病被称为鹿角瘟。
据说青州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正是因为数千年前,这里爆发了这种可怕的病症,这种病几乎无药可医,而且传染性极强,一旦蔓延开来,六合八荒中千万万人将面临大灾。
韩瑛发现此病之后,直接写信恳求当朝皇帝救援,然而那位九五之尊的昔日挚友在知晓此事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便是彻底封锁边境,不许任何人前往青州。而任何人如果想要青州出来,便是……
杀无赦。
本来因为韩瑛的保证而勉强维持了最后一点镇定的青州之民,很快就发现青州已经被彻底困住。
他们唯一的下场,便是困在这里死。随后,所人暴了。
鹿角瘟的病患在得病初期,原本就会变得格外暴躁易怒,惶恐之下再人撺掇,渐渐地竟然引发了一场格外恐怖的□□。
这群深知自己的了不治之症的病患决定凭借着鹿角菌繁殖时赐予他们的鬼魅身形,强行突围。
【“既然那皇帝老儿只想着让我们死,那么我们便将他那万千民众也变的跟我一样,哈哈哈哈,到天下人跟我一般得病,他便能知晓吾苦痛啦!”】
【“陪葬,哈哈哈哈,让所人跟我们一陪葬!”】
戏台上的傀儡蹦蹦跳跳,拙劣地模仿着昔日青州之民怨毒言语,竟让季雪庭这无情道的修者,不由自感到一阵寒意。
……
“唔……”
戏台之前的韩瑛发出一声痛呼,扶着手边剑鞘,几乎半跪了下来。
“燕燕——”
季雪庭皱眉,一把扶韩瑛,另一边直接挑断了戏台上傀儡的关节与控线。
“砰”的一下,那傀儡摔倒在地,再不弹。
然而紧接着,那幽幽的唱腔又在不远处倏然响。
季雪庭转过头,神色微沉。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街两边,那些荒芜如坟茔一般的戏台竟然渐次亮了来。
无数只傀儡齐齐走上前来,口中发出了沙哑怪诞的声响。
是的,它们在唱戏,而且,唱的还是同一折戏——关于不平剑韩瑛的那一出戏。
这下,就算是季雪庭心想要让韩瑛逃避一下没办法了。
那听到耳朵里宛若针在扎的调子还在继续……
英圣武,一心为民的韩瑛再也劝阻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庇护下来的青州之民。
眼着暴将,他用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将自己的弟弟,还之前就被他保护在城府中一些尚未感染病症的老幼妇孺,密道中偷偷送了出去。
再然后……
再然后,将那哭闹不休,痛苦到几乎晕厥过去的弟弟送走。
韩瑛回到瀛城之内,意之中,将整座城彻底封死。
接着,他撬开了瀛城城基,取出了自己阔别已久的老友不平剑。
那已经了灵性的长剑在他手中嗡鸣不止,韩瑛抱着它,在城基上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要委屈你了。”
他抚剑痛哭,然后持剑向前,沿街而行……
……
“噗——”
戏台上饰演青州百姓的傀儡纷纷倒地,老旧的头颅与肢早已破损的机关中滑落,咕噜噜滚落一地。
霎时间,再无那走调怪诞的唱腔,再没鬼影重重的傀儡戏。
只满戏台的残破傀儡,还戏台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的韩瑛。
“我想来了。”
韩瑛推开了企图扶住他的季雪庭,仰头来,着后者怔怔说道。
“他们……全部死了。”
“不是猖神吞噬了他们,是我,是我把他们杀掉了。”
血色的记忆在韩瑛的身体深处倏然迸裂,流出了粘稠,黑暗而不洁地脓液还黑血。
不过短短片刻,被他遗忘的过去妖魔一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韩瑛低下头着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视野中,他的双手上早已淋满鲜血。
他怎么……怎么会忘记呢?
韩瑛在心中不断地自己。
手初时,他一直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笔直地着他剑下的那些人,他强迫自己着那些人扭曲恐惧的脸,强迫自己记住他们的样子。患病初期的病患多少还些神智,他们在他的剑刃下哀嚎,祈祷,大喊着“韩城,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可韩瑛还是举剑把他们杀死了。
很快,韩瑛发现,那些人的面孔好像变得模糊了,甚至他们的躯体也变得扭曲怪诞的一大团。血,止不住的血,滴滴答答,化为浓稠的浆液,把衣服的布料的黏得贴在了皮肤上。
内脏是热的,脑浆却是微凉的。
哭喊,尖叫,反抗时候不小心点燃的屋子与家具,热气在半空中蒸腾,将所的一切融化成了微微晃的幻影。
他把那些人的尸体给扫了。
那些人背后的鹿角在温中发出了滋滋作响的尖叫,听上去恍惚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又像是怪物在他耳边不断的窃窃私语。然后他又循着静,沿着自己亲手布置和建造来的大街小巷,一间一间推开门,将那些躲藏在床底,地窖,还各种角落里的人也杀了。
再然后……再然后他到了城门口。
那些肢体扭曲的怪物堆叠在厚实光滑的城门之前,那城门本应该是用来抵御外部的妖魔的……
韩瑛把他们也杀了。
杀到最后,不平剑已经钝了。
它在他掌中发出了哀鸣,随后铿然断裂。
后来……后来韩瑛的记忆就已经模糊了。
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噩梦。
隐约中,还听到了早已离开的稚春的哭喊。
……
“燕燕,你现在最好冷静一点。”
季雪庭持剑挡在了吐血不止的韩瑛面前。
他的神色些复杂,虽然已经隐隐察觉到瀛城过往可能蹊跷,他确实没想到,这真相竟然会是如此惨烈。
一心想要庇护青州百姓的韩瑛,最后却不得不用企图保护他们的那把剑,把所人杀死。
若不是青州因为灵气题与上界沟通不便,单就这一条罪状,已可让韩瑛遭受天谴。
“麻烦了。”
季雪庭侧耳凝神,听得周边静,不由喃喃道。
戏台沉寂之后,周的小巷之后,传来了许多细小的刷刷声。
季雪庭警惕地环顾周,空气中腾了一股陈腐的气息,气味浓烈到连季雪庭可以闻得很清楚。他忍不住皱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这个味道,曾几何时,他曾经帮人清过一座被行尸占据的小城,那个鬼地就弥漫着这种可以让普通人发疯的恶心气味。
果不然,没过多久,季雪庭便到了那些摇摇晃晃的影子街头巷尾踱步而来。
“一个好消息,这次攻击我们的总算不是那些讨人厌的傀儡了。”
虽然觉得身侧的韩瑛此时大概也听不进什么,但季雪庭还是闷闷开口,替他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坏消息是,这些行尸怨气还挺重的。”
他瞥了一眼那些上去与木乃伊些相似的行尸,幽幽说道。
大概是因为身前患鹿角瘟,这些尸体哪怕化为了行尸也依旧十分扭曲,上去颇为伤眼。黑洞洞的眼眶里燃着红色的鬼火,恰是行尸中最难搞怨气最重的“彤尸”。
那些尸体晃着已经变形的肢走向了季雪庭与韩瑛,到了这个距离,季雪庭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周身萦绕的那些怨念低语。
【“好痛,为什么,好痛啊——”】
【“城,救我,呜呜呜救我——”】
【“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
正在与这些讨人厌的行尸大军对峙的当口,季雪庭胸口倏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季雪庭脸色一白,伸手抚胸,随即猛然抬头,望向了自己身后,那隐于山道台阶之上的山神庙的向。
是宴珂。
季雪庭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才感受到的正是宴珂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那人会如此剧烈的心神波?
这么一想,再回头向那些行尸,季雪庭脸色就变得不太好了。
行尸不难杀,然而他眼前的这些……数量上实在是些太多了。
季雪庭甚至十分怀疑,他把这些家伙干掉之后再赶去山神庙,找到宴珂时那小家伙大概已经因为痛心而亡。
这下是真的点麻烦了。
季雪庭心中思忖,凌苍剑在半空中微微一垂,复又提。
就在这时,他面前蓦地出现了韩瑛的影子。
“我来对付他们。”
韩瑛用一种古怪的声音,无比沙哑地说道。
“燕燕,你现在——”
“本就是我杀的他们,他们的怨气,也是为我而来。”韩瑛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季雪庭说道,“季大哥,你先走。我只求你……若是可能,救一救稚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鬼样子,可是,至少屠城一事,与他是无关的。我也没别的可以求你的了,我只求你,万一……万一他是无辜的,还请救下他。”
“好。”
季雪庭与韩瑛对望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直接抛下了韩瑛,转身朝着山神庙狂奔而去。
……
山神庙中,稍早时分。
季雪庭还在于韩瑛探查那些荒芜小的时候,山神庙中的天衢对上的,却是山神庙正殿之中的数只伥鬼。
跟他人想的不太一样的是,他非是由韩稚春所化的猖神挟持而来,恰恰相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紧追着那满是黑丝的鹿状怪物一路来到了此处。
老实说,天衢先前没把所谓“猖神”放在眼里,他也不觉得对真的什么了不得的神通,他更不想去会那些操纵这个操纵那个的幕后使究竟想干什么。
他只知道,那些人让阿雪不太兴了,那么,他就只能让它们去死了。
不过作为玄穹之上的真仙,天衢没想到,那韩稚春竟然会跑得如此之快,他追着那玩意一路来到了山神庙,紧接着就发现,猖神就这么忽然消失了,而山神庙里那种带着古怪喜福神面具的家伙,竟然还这么多。
地上布满了已经破碎的面具还伥鬼们肿胀而扭曲的尸体。
大的神庙正殿之内,无数黑影正在闪电一般来回窜。
至于剩余的几只“喜福神面具”更是被这些念蛇追得只能在殿中各处来回闪现,甚至不敢在原地多站片刻。
然而即便是这样狼狈了,他们那装腔作势,故作玄虚地讨厌劲儿却始终不曾所减少。
“天衢仙君,此事与你不想管,敢阁下为何要特意打扰吾办事呢?”
“天衢仙君,再这样下去,休怪吾无礼了?”
“天衢仙君——唔——”
天衢甚至未曾会于它。
那伥鬼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天衢仙君,不妨让吾来请你个戏,好让您老人家消消火气可好?”
那阴阳怪气的话一停,正殿之中倏然响了一声清脆的梆子响。
“咔——”
紧接着,原本用来供奉山神的神龛倏然碎裂,一阵黑风掠过,原地竟然生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戏台子。天衢神色冷淡,原本压根不为所,可紧接着,那戏台上响的一声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由自地朝着那边望去。
“晏归真,你这样什么意思呢?”
小小的戏台上,本是搭建的布景。
那是一处轮奂,精心装饰后的房间。
天衢仙君过去的时候,正好便到房中那细瘦的少年转过身来的模样。
然后,他的呼吸瞬间就乱了。
……
“喂我吃假死药,然后把我藏在这里——你这是在金屋藏娇?还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囚禁我?”
脸色极为苍白的少年,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于叛军之手的末代雪君晃了晃脚踝上的细细的金链,一字一句,平静地道。
“我只是想护你周全。”
晏慈听得出季雪庭语气与以往任何时候不不一样,向来很稳的手竟然微微一颤,手中特意给季雪庭准备的药碗与调羹相撞,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慌乱。
“如今新朝刚定,外面真的很乱。我锁着着你不过是为了……”
“你怕我跟之前一样差点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季雪庭恹恹地应道。
晏慈便不说话了。
他半蹲到季雪庭身边,低眉顺眼地将补药放到了季雪庭手边。
“你,先喝点补药,至少先把身体养好。”
昔日的皇子伴读,今日的新朝权贵,在雪庭面前却格外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像是刚过门怕惹了讨嫌的小媳妇。
……就连逃避话题的式,拙劣得让人觉得些好笑。
季雪庭了他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累吗?晏归真,总是这样演戏,你不累,可是我好累。”
……
【“我只是想救你——”】
戏中的男子傀儡猛然抱紧了怀中少年。
天衢在戏台前,喃喃与那人一同低语道。
“我真的只是……只是想救你……”
到此处,天衢不由自地开始簌簌发抖。
知自己已经中了伥鬼的计谋,可他的视线却完全无法戏台上转开。
一折戏完,转瞬间戏台一转,又是新戏上演。
而这一次,原本做工粗陋的傀儡已经变得格外精致,上去,几乎与真人一模一样。
甚至就连千年前用来囚禁季雪庭的房间,还晏氏别院外的花草树木,变得栩栩如生。
天衢迟钝地环视周围,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进了戏中。
他着千年前那个名为晏慈的挑男人,一脸阴沉地踩着□□而来,然后推门走进层层防护的院门。
“不……”
天衢发出一声痛苦地低喃,企图拦住对,却阴差阳错慢了一拍。
仆人掀了帘帐,房间里一片幽暗。
“是不是真的,晏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杀了我皇兄……”
见到晏慈之后,原本瘫软坐在地上的少年倏然站了来,冲着他凄厉地道。
晏慈低头敛目,听得季雪庭声音中满溢的绝望,嘴唇微微翕合,最终却无言以对。
偏偏他的沉默,却已经是最干脆的答案。
“为什么……”
季雪庭神情憔悴,整个人近乎崩溃。
他不敢置信地着面前的男人,连呼吸变得格外艰难。
过了良久,晏慈忽然展开双臂,将不断逃避,瑟瑟发抖的季雪庭困在自己的怀抱中。
他双目无神,然而那空洞的眼瞳中此时却仿佛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神色。
“对不。”晏慈轻声说,“可是我需要他去死。”
“他死了……我才可以救你。昔日宣代汤朝,乃天命所归,神赐人皇权柄,但即便是这样,因未持天祭人祷,尚且大旱十年,雒坼川竭,煎沙烂石。”
说道这里,晏慈神色愈发冷酷。
“……新朝刚定,为祷天地,宣告人间改朝换代,让前朝最后一代皇帝祭天乃是必不可免之事情。你父皇逃离皇城时为何强行赐皇位与你,不就是因为害怕万一中途被俘,遭此毒刑吗?”
“雪庭,他们不要你了,他们想让你去死,只我……只我想救你……”
“可是我恨你。”
季雪庭在晏慈怀中,颤抖着说道。
抬头,少年眼中泪光微闪。
“成王败寇……我认了,我早就认了,你知道的啊,晏慈,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生死,我不在乎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王位延续……可是,你为什么要用我来当诱饵?”
“为什么,你要以我为诱饵,去杀我皇兄?”
“……”
晏慈这次却答不上来。
眼见晏慈不语,季雪庭忽然惨笑,他踉跄往后倒去,一只手慢慢探到自己腰后。
晏慈眼盲,感觉到季雪庭挣脱,下意识便伸手企图将他拉回自己怀中。季雪庭不闪不避,径直抽出腰后那把被自己一直藏来的袖刀,然后用力地往对腹中捅了进去。
“唔。”
晏慈一怔,发出一声很小的闷哼。
“阿雪?”
他些茫然地道。
季雪庭咬着牙,握住刀柄用力一拧,这还是当初晏慈亲口告诉他该如何制敌的式。这样做才能让伤口创面扩大,血流不止。
这样做,才能尽可能地,至对于死地。
温热的血涌了出来,浸了季雪庭满手。
季雪庭喘息着,双手握柄,一把将那小小的,沾满了晏慈血的刀柄抽了出去。
他着脸色惨白,踉跄后退的晏慈,一滴眼泪自眼角缓缓流下。
“晏慈,我不懂。”
“我真的不懂,我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么对我呢?”
说完,季雪庭一声低笑,反刃向相,直接将袖刀往自己喉间抹去。
“不!”
【“不——”】
戏中的晏慈若所觉。
戏外的天衢亲眼所见。
俱是心神剧烈。
两人齐齐朝着季雪庭手中只刀抓去,然而天衢的手,却直接穿过了千年前那少年的虚影,落了个空。
……
“不,不,不不不——不——”
天衢举手,着自己的指尖,神智已是混乱。
而正在此时,那“戏”中场景又是一变,显是不打算放过天衢。
只见那先前用于软禁季雪庭的地,已经花木锦绣的院落换到了另外一处戒备格外森严的密室。
而这一次密道中缓缓走出来的晏慈,上去也远比先前更加苍白憔悴。
他瘦得近乎脱相,原本仙风道骨的俊秀面庞,如今上去竟是鬼气森森。
天衢企图拦住他,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进了密道浸透的石房之中。
这里遍布松软光滑的锦绣,到处燃着用于安定心神的香药。
袅袅升的烟雾,让周遭的光线变得朦胧迷幻来。
只可惜,即便是这样贵重的香药,也始终没法掩下房间里弥漫的浓重药物。
石室之中,只一片死寂。
晏慈熟练地掀开了厚厚的帘帐,向石头之上的少年。
“阿雪,我来你啦。”
晏慈微笑着,甜蜜地说道。
他没得到任何回应。
因为他心爱的少年蜷缩着身体,一不地卧在石床之上,肢皆被链条死死拷住,口中塞着口枷,周身不着片缕。
只不过在夜珠的光照之下,依旧可见他身上道道伤痕。
晏慈不见,但这些时日他做的那些事……让他对那少年身体已经极为熟悉,熟悉到他只要靠近对,便能准确地找到到季雪庭身上地伤痕。
不久之前,那些伤痕深可见骨——是季雪庭想法设法企图自尽时留下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季雪庭才会以这样的式被牢牢拷在床上。
“好可怜,伤口还痛吗?”
晏慈呆呆地抚摸着那些伤口,他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自顾自地笑道。
他生得十分俊,哪怕如今是如此形销骨立也依旧张唬人的面皮。
可此时时刻,他是笑着的,可他的眼底眉梢,却洋溢着一种叫人不安的癫狂来。
紧接着他怜惜地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那些伤口。
“没关系,我这次带了新药……我试过了,将肢切断,在敷上这种药膏,那肢体竟然也可以重新长合回去。你说是不是真的很神奇,不亏是昆仑中人带下来的仙药。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些仙人?下次机会,我带你去见他们。虽然我还是觉得他们很无趣,不过那些神仙法术倒确实颇一些趣味,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小把戏的吗?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晏慈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指尖沾着些药膏,轻轻拂过季雪庭身上微红的疤痕。
自他到来后,自始至终不曾任何言语和作的少年,在他的碰触下开始不停地颤抖。
察觉到季雪庭的静,晏慈些心慌地抱了对检查来。
昔日的晏慈不见,可如今的天衢却得无比分。
被强迫抬脸之后,便可以见形销骨立的少年双目空洞,倒比作为盲人的晏慈还要无神。
晶莹的泪水涔涔流下,少年整张脸白得近乎透。
喉咙间咕噜着含糊的低语,却因为口枷所困而根本无法吐词。
“你是想说什么吗?”
晏慈侧耳倾听,半晌之后,微微蹙眉,些为难地说道。
季雪庭忽然抬手,深深地掐在了他的胳膊之中。
他很用力,指甲几乎已经快要陷入晏慈的皮肉之中,可这般疼痛之下,晏慈反而比先前还要显得兴一点。
“你今天的精神着倒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说罢,晏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慢慢解开了季雪庭地口枷。
到了此刻,才听得那少年喃喃低语。
“我想死。”
“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