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胸口以下的部分被埋在嶙峋山石里,纤长眼睫落在眼窝的剪影颤一下,停一下,宛如深夜被猎手折了羽翼的蝴蝶,摇摇欲坠。
“楚珣定定看了她几秒,一手覆上她的眼睛,一手开始刨。他有一双做研究的手,修长白净,却被砂砾废石磨得指尖渗血……研究所其余人,包括我,都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救人,看着他把自己出血的指尖,直接递到小姑娘嘴边。”
“小姑娘几乎没什么意识了,瘫软在他怀里,全凭着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啜,楚珣问我搭了把手,把奄奄一息的人抬到了简易行军床上。”
基地就在前面几百米的位置,各种药品物资齐全。
楚珣跟着队伍的尾巴,把小姑娘推到基地门口时,william博士出手拦住了他,操着一口熟练的中文问:“你做什么?”
“救她。”楚珣肯定地答。
那时候他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整个人带着股义无反顾又有点小生涩的英雄气。
众目睽睽下,william斜眼睨他:“你要知道自己不是医生,是科学家,”他说,“哪里挖出来的,就送回哪里去,让杨木帮一把,然后归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楚珣眸光一暗,径直跑到几步远外的药库门口,摸出钥匙就要开门。
william眼疾手快拦住:“你做什么?”
楚珣抬眸直视他:“用药。”
william面色一沉:“你疯了?!”
楚珣不带丝毫退却:“我没有——”
“dw不是军队也不是慈善机构,我们是一个商用研究所你懂吗?商用!我们的行程是一级商业机密你懂吗?”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william环视一圈,轻咳两声,徐徐敛了神色,“地震本来就是天然的屠戮场,如果她死在原处,顶多几天后被发现,焚尸场多一个名字,如果她死在我们这里,叫命案,你懂吗?”
楚珣道:“她不会死。”
william没理会他压抑的情绪:“灾区资源本就匮乏,万一军队发现了救人痕迹,万一军队找到这里——”
“能救不救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楚珣冷笑一声,一把挥开william的手,“我用我自己的药份——”
“不可能。”
william在研究所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哪怕面对的是他最看好的楚珣,之前亲口立下的“不救人”规矩亦不能断。
他蓝色的眼眸如湖,湖中结着凝冰,道:“你们中国人不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顿了顿,“要么,她回去……要么,你退出。”
此话一出,周围人呼吸不由一屏。
dw在界内贴着两个标签,一是神秘,二是高薪。一年下来,不算科研奖励,税后都有几十万美金。
当然相对应,退出dw的代价也相当惨烈,高额违约金,被整个商用研究所的圈子封杀……
一条一路走来司空见惯的人命,一个光明的前途。
“楚珣当时没说话,我以为他在找台阶下,走过去问他,需要帮忙吗?楚珣点头,然后从包里摸出纸和笔,就着我的背写下自愿脱离dw,今晚暂住基地,明晚离开……他没有丝毫犹豫,写了二开头,八个零。”
“晚上十点左右,还在昏迷中的小姑娘突然开始呕吐反酸水,整个人癫痫发作般哆嗦不停,白沫一阵一阵朝口外涌,面色潮红,像快撑不过去……药库有药,但楚珣之前取过一次用掉了权限……他抱着那个姑娘,点了一根烟,没抽,手伸到帐篷外,烟头亮光明明灭灭。”
大抵……不是他不想偷,而是根本进不去。
“妈从小教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滴水之恩……才到国外那阵,我身无分文,每天悄悄躲在厨房吃咸菜就米粥的时候,楚珣每天端着菜端着肉进来,说打多了吃不完一起解决……鞋底穿破洞的时候,楚珣说家里寄的鞋码子不对,他懒得退回去……赶报告昏天黑地找不到头绪时,他会说那么一两种方法问我对不对……我一直想着等他需要我,我便还他情。”
“下午没出手帮他很后悔,但我没办法,晚上他烟头燃尽,我叫了他的名字……”
“研究所备用药很多,我在外面守着,他在里面拿,巡夜的脚步声过来,我们仓皇逃离……他怀里的小姑娘气息逐渐平稳,我没有告诉他,我身份辨别的id卡,落在了那里。我倒回去找了一次,没找到,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东西……”
小姑娘用过麻药,第二天还在昏迷。
楚珣用妇人背小孩的绷带将她绑在背上,临走前找到杨木,第一次唤了他一声“杨木哥”。
他说:“和我一起走吧。”
杨木一愣。
楚珣道:“你是和我一起来的dw,我走了你独自在这里……我不放心。”
杨木想说什么,抬眸撞上william望向这边,似笑非笑的神色,所有的冲动咽回肚子里:“我没关系。”
“违约金这些我都可以出,dw给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国内我仍然可以给你介绍很好的工作,”楚珣搓着手,喃喃道,“我不安,我真的不安……我昨晚看到你,回去找了id卡。”
“楚珣,”杨木唤他,“我有家人要照顾,我有弟弟要供读书,我缺钱……可我也需要独立的尊严。”
楚珣沉吟:“可万一william因为不爽我,强泼你有泄露商业机密的预科——”
“谁还不能丢三落四掉个东西呀。”
杨木“嗨”一声,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道:“快去找大部队吧,救下这姑娘你也算造了七级浮屠,我看这小姑娘也就年龄小点,模样生得又善又好,指不定以后你们还可以……”
杨木笑。
楚珣也笑。
楚珣边走边回头,杨木的笑容很暖,整个人站在半沉的浑圆夕阳里如沐光辉。
周遭废墟无尽,他笑着目送他一步步离开,一步步走远,默念着,愿他命途安好,前路无忧……
别了,他的兄弟。
别了,他的挚友。
那是楚珣看杨木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当天晚上,杨木便被送上了电击椅。
没审讯,也没拷问,william可能是对楚珣离开的愤怒,可能是对他的惩罚,也可能是担忧警惕诸多情绪……他功率调得很大,电火花触在**上“撕拉”作响。
“2008年5月13日,我是黄昏安放的灵床,车轮填满我耻辱的形象,落日染红的河水如阵阵鲜血涌来。”
“2008年6月1日,疾病中的酒精,是一对黑眼睛。”
“2009年1月1日,没回他的问候,我该怎么面对他……‘珣’的意思太好,如果我刺瞎双眼,是不是还可以再唤他的名字,假装从未深陷淤泥。”
“2009年5月13日,像此刻的风,骤然吹起,我要抱着你,坐在酒杯中。”
“……”
外看,他们是高薪高智商衣着光鲜的制药大咖。
内看,滥性、嗑药、强制思想灌输……
将人拉入深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变成深渊。
日记本里,从《四行诗》抄到《思念》。
笔笔刻骨。
杨木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很多话,都在里面——“william那个充满意味的眼神”“他不留下,楚珣也走不了”“每天有一万次想结束生命,但家人,作为唯一一个理由,不停打败他,无数个夜晚,刀片悬在腕上,又颓然放下”……
2010年5月13日。
把所有证据资料寄给警方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或许可能大概……要解脱了。
“雪山,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雪山女神吃得是野兽穿的野花,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他毒素弥深,掉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放不下的所有,唯一一次自私地,托付给了楚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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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海子的文笔瑰丽到近乎绮糜的程度,霍星叶坐在凳子上,一遍一遍地念着这句话,越念,越觉得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喘不过气。
偏偏这时,电话亭里响起一道沧颓的男音,如雨天夜晚投在飘窗上的黑影,阴冷,裹着冰凉的湿气——
“如果楚珣当初不带他去dw,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喉咙滚了滚。
“如果楚珣当初不救你,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拽了拽背带裤的背带。
“如果楚珣当初强制带他走,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脑海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倏地站起来。
“如果你直接死了……”阴测测一声笑罢,一个窄脸浮肿,裹在黑西装下的如木乃伊般的男人倏地凑到霍星叶跟前,“杨木,是不是就不会死?”
霍星叶“啊”一声尖叫,男人神色狠厉,一曲胳膊钳制住她,另一手飞快掏出长刀,倏一下,架上霍星叶的脖子——
“嘎嘶!”跑车轮胎强停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