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脸上红得好像五月的石榴花,还带着火气。
身上……他怎么知道她身上也有伤?
她眼睛水灵灵疑惑着,微张着粉红的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杨陌仿佛明白她的疑惑,睫毛一动,眼神投向她枕侧床沿边。
那里随意而凌乱地堆着一袭茉莉底绣金丝色彼岸花的衫子。
盈儿:……。
粉嫩的唇撮了撮,眉眼心虚地滑开,看着架子床上挂的云水色帐子。
半天她哼道:“不要你……”
话音未完,只觉身上凉风一扫。
她惊呼一声,想去抢纱被却见另一端被杨陌紧紧抓在手里,五个骨节分明地突起。
忙胡乱抓了金丝色衫子挡在胸前,脸给如滴血,嗔道:“你……你……”
杨陌却别开了眼,气息不稳地问道:“伤在哪里?”
实在躲不过,她只得回道:“左肋条上。”
杨陌气息一顿,扔下被子,背过身去:“可有出血?”
“只是淤青。”
“多大?”
“小孩子儿脚丫大。”
“先拿冰水敷一敷,明儿再上药。”
杨陌沉默片刻,说了这一句,一顿脚,竟走了。
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盈儿慢慢自己胡乱把衣裳穿好,倒在床上,拉了被子盖得严实,怔了好半天,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是累极了,竟就睡着了。
等一觉醒来,室内红光融融,点点烛火隔着纱帐摇曳着像盛开的火鹤。
嗓子干干地,她轻轻咳了一声,叫:“筐儿!”
便听到脚步声,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的大手掀起帐子,将它挽在床边的金鱼尾帐钩上。
杨陌披着黑瀑一样的长发,穿着件燕居常服,砂石色的素纱中单衣,领上绣着青黑相间的黻文。
他掀了帐子,便在床沿上脸对着她坐下,问:“醒了?肋上还痛不痛?”
盈儿只当之前的尴尬事全没发生,淡淡道:“不动便不痛。殿下可吃过晚饭了?”
说着便要起身。
“你先躺好。”杨陌道,随即吩咐,“嬷嬷,进来吧。”
盈儿不明白所以,就见外头进来一位穿着青色衣裙的嬷嬷。
圆白的脸,浓密的黑发上插了一根姆指粗细的银簪。
等她走近了,盈儿便觉得眉眼间有些眼熟,不大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位嬷嬷。
就见杨陌起身让开,那嬷嬷朝她鞠了一躬,算是见礼,便道:“伤着肋条,慢慢养着倒是不妨,容老奴替娘娘看看,有没有伤着肺。”
听口音,这嬷嬷竟是南边人。再看她的脸,明明皮肉有些松弛下垂,看得出年纪,可额上眼角却不见半条皱纹,叫人瞧着略有些奇怪。
这人她见过的,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正在思索,就见这嬷嬷扎起了衣袖,伸手来揭她的被子。
这嬷嬷的手保养得极好,却有蒲扇般大。
她左手掀开她的衣襟,右手举起一根烛,仔细看了看,放好蜡烛,才拿手在她的肋骨处轻轻按了按,她吃痛闷哼了一声。
那嬷嬷道了声得罪,又轻轻地叩了叩她的左胁,细细听过一遍,这才放下袖子,从床边退开,道:“回殿下,老奴听着只是淤伤,并没伤着心肺。等明儿用那活血去淤的药推开,就没事了。”
盈儿看着她那双比旁人都要大些的手,突然想起来了,问:“柯嬷嬷?”
那嬷嬷道:“老奴在,娘娘有何吩咐?”
盈儿怔怔摇了摇头:“没有……多谢。”
上一世,她就知道杨陌身边有柯嬷嬷这么个人。只是这嬷嬷神秘得很,她总共没见过两面,所以刚才一打照面没认出来。
第一次听说柯嬷嬷还是筥儿告诉她的。
那时蒋寄兰刚去世不久,宫里流言都对她很不利。她便让筥儿去打听一下那天产房发生的事,想知道蒋寄兰因为什么难产。她总觉得是林采之做了什么手脚,然后故意把这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筥儿有提到过这个柯嬷嬷。
“产婆都是上一回用过的,没有什么问题。奇怪的是,后来说是不成了,反叫了皇上身边一个嬷嬷过去,说是姓柯的。那柯嬷嬷说孩子大不是问题,还是胎位不正。也不知道是生前就不正,还是后来入盆没入好。后来我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柯嬷嬷是伺候过先文穆皇后的产婆,听说皇上就是她接生的。可惜当年没救回文穆皇后,如今也没能救回孝哀皇后。”
孝哀皇后是蒋寄兰的谥号。
她就觉得奇怪,自己跟杨陌这么久,如果这位接生杨陌的产婆一直在身边,她怎么没见过。
便问:“她长什么样儿?你可见过?”
筥儿想了半天,道:“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手大,有把子力气。”
后来她问过杨陌,杨陌叫柯嬷嬷出来见过她一面。
她就特别留意了一下柯嬷嬷的手,果然如筥儿说的手特别大。
她当时求子求得疯魔了,还问杨陌:“这柯嬷嬷既是产婆,可知道这妇人怀胎的事?我想问问她。”
杨陌也没反对。
可她问了这柯嬷嬷一回,也无所获。印象里她只知道接生,对如何受孕并不清楚。
只是今日,杨陌怎么叫了她来给自己瞧这左胁受的伤?
难道这位柯嬷嬷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杏林高手?上一世是受了杨陌的旨意才装不懂妇人受孕的事?
因天色已晚,她随意喝了两口碧梗赤豆粥,就说要去洗澡。
杨陌却道:“你膝盖上的伤口见不得水。肋下的伤也不宜现在泡热水。今日便将就一下。”
盈儿一边下地趿拉绣鞋,一边嗔他道:“可我浑身馊汗味儿,你就不怕熏着你!”
杨陌上前,弯腰替她把绣鞋提上,笑道:“你的臭脚味儿,我又不是没闻过!”
盈儿气得满脸飞红,顿时坐在床沿,把趿拉上的绣鞋给两下蹬掉,举起玉琢似的脚丫,动了动玉笋似的脚趾,道:“哪里臭?哪里臭?”
下一刻,两只扑腾的小脚就像被捉住的白鸽子,动弹不得。
杨陌一手握着她一只脚弓,轻轻一捻,抬眼似笑非笑道:“喔?许是我记错了。那我再闻一下!”
盈儿大窘,蹬了两下脱不开,忙眼珠一转捂住胁下,皱起眉毛,夸张地“啊”了一声。
杨陌顿时放了手。
她立刻把一双脚缩回了床上,藏到被子里。
杨陌无奈道:“受了伤还不老实。你乖乖坐在床上,跟我说说今儿的事。”
脚心仿佛还留着那干燥温热的触感,盈儿脸红红地,忙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刻意避开了文穆皇后过世那一段。
杨陌听得直摇头,道:“你也不动动脑子,她哪里会肯吊死!”说着,恨铁不成钢般用手指弹了她的脑门一下,道,“就算她真要死,让下面人去救就是了。你自己爬那么高,真摔坏了怎么办?”
盈儿:……救人啊,让下面人去救,终究不一样。
再说事到临头,哪里人人都能像他那样冷静敏锐,有脑子呢?
杨陌一向冷静得很,也一向有办法处理任何事情。
就像安平,不相信她能帮她,却愿意相信杨陌。
可是他的冷静,有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不近人情。比如当初蒋寄兰去世。
听说,他赶到时,万春宫早哭成了泪海。
他却滴泪未流,只淡淡吩咐了一声按例办理,便又回了绫绮殿。
筥儿说,那一夜,他连殿门都不许任何人靠近,一直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才青白着一张脸出去办理蒋寄兰的后事。
可惜她一直在昏迷,没听见他那晚说了些什么话。
等醒来,只知道蒋寄兰的后事极尽荣哀,蒋家也得了不少封赏。
他没提蒋寄兰,她也没问。
只是因为那些可怕的谣言,她觉得委屈和害怕。
他把她抱得极紧,用胸膛暖着她。让她不必担心,好好养病就是。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根坚硬着火的巨藤缠绕,温暖到近乎窒息,却也觉得安心。
他依然每天忙完了外头的事就回绫绮殿来陪她。
她见他总是很疲惫,便没再提任何让他会烦心的事。
后来她果然也没再听到类似的流言。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压下去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因为陪着她,只任由下面的人去救蒋寄兰,真的没有一点后悔一点遗憾一点内疚吗?而外面传出那样的流言,真的对他一点影响,一点压力都没有吗?也许都有的。
只是他不肯跟她说。
在她面前,他像一块盾牌,挡住了外面所有的纷纷扰扰明枪暗箭,却从来不跟她提。
也许他们是相爱的。
可是他心里却有一个禁宫,锁着一些事,有文穆皇后,有蒋寄兰,甚至有这个柯嬷嬷,而他不打算让她进去。
也许这才是他们两个最后走向悲剧的根本原因。
不让她生孩子的真正原因,他不说。
不让她当皇后的真正原因,他也不说。
上一世的她不够勇敢,不敢去叩问这禁宫里的事。
这一世,如果她还是选择逃避,也许……他们又会重蹈覆辙。
话就在嘴边,她的心跳得飞快。该从哪里问起呢?他会愿意说吗?
正鼓动着自己的勇气,身体却被揽进了一个怀抱。
杨陌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几天,你好好养着。安平的事,我来处理吧。”
又是这样什么都揽过去扛起来。
他疼她宠她。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她用额头重重撞了一下他的肩膊,摇摇头:“不要。安平的事,你别管。”
杨陌似乎有些意外,可似乎又很喜欢她这个亲昵的动作。
他夸张地揉揉肩,带着笑:“好。不过不许再伤着自己了。”
能真正伤害她的人,没有别人啊。
盈儿抬起头,从侧下方看上去,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还有浓密的睫毛,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你后悔过吗?”她终于问。
杨陌愣了愣,低下头,对上她的眼,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
“什么?”
“那天,你没留在万春宫而来了绫绮殿。你后悔过吗?”
尽管声音都在发抖,她还是问出了口。
是害怕的。
不是害怕被打被骂,而是害怕被杨陌继续关在他那座禁宫的门外。
这种拒绝,所受的伤,远比胁下那一片青紫要痛百倍。
杨陌眼里的暖意好像坠入了雪谷,一块块凝固起来,变成了冰。
一块薄薄的,看不见,却完全能感觉得到的坚硬的冰层横亘在他们中间。
不对,那不是一块冰。
盈儿想。
也许在杨陌的眼中,她比冰块更透明,一眼就能望到底。不像蒋寄兰,不像林采之,各有各的阴险。
也许众人之中,他独宠着她,就是因为她连欲望都是清澈明晰的,毫不用他费半点力气。
而杨陌却正好相反。
他像座完美的玉像,洁白无暇,却没有一处让人看得穿。
也许帝王之心本该如此。
可是身为爱人,却十分致命。
她能看见他脖颈上跳动的脉快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她真害怕他又像今天下午那样一跺脚,莫名其妙地走掉。
她抽出双手藤蔓般缠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将唇贴近他的耳廓,低哑地问:“后悔吗?”
腰身被紧紧地锁住,勒得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半点空隙。她紧张得完全忽略了肋下的痛。
他勾下头,灼热的唇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地蹭了蹭,才道:“不。我很庆幸。”
盈儿浑身一震。
庆幸?!她一定听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杨陌:庆幸……我简直丧心病狂。
一秒記住『三五文学→』为您提供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