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有一江一河最为出名,提到江,就会立刻知道是哪条江,江边花树香满路,无限风光尤醉人。傍晚时分,艳阳横斜,虽然稍稍收敛了热度,站在江边依然有一丝透不过气的烦闷,好在偶有的微风化解一下。
江辻烈提前到了,江边此时没什么人,但过了六点,这里就会陆续有市民溜达散步,欣赏夜晚的江景。
选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正式确定按照“叔侄”方式相处,当时还约定直到她可以独立,他才可以放开手。
现在想来,跟做梦一样,可笑。
他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站着等待,自然而然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最近的烟瘾有点大,也不想去克制,要找理由的话,一抓一大把,懒得去想了。
江辻烈凝望着泛黄的江水,可能是他的表情过于冷峻凝重,引起了旁边垂钓的大爷注意,禁不住过来旁敲侧击,他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
江辻烈叼着烟,眯眼笑了下:“大爷,端午节已经过了,朗朗乾坤下,能有什么想不通?”
目光往后移去,这话正好被来人听到。
半个月未见,宛如隔世。
周以汀看着瘦了,高考前江家姐弟坚持不懈帮她进补的成效,一下子回到解放前,脸颊上挂不住肉,眼底发青,气色也不大好,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嘴唇苍白,偏偏穿了条白色连衣裙,天色若是暗一点,能把路人吓到,哪里还有之前快乐地扑向他的小姑娘的影子。
江辻烈回过头,手臂搁在栏杆上,继续望江,余光中周以汀站在距离他一臂的位置,两人谁都没开口,就这样沉默了将近五分钟。
终是他开口:“最近还好?”
周以汀垂眼,让视线落在江边扶杆一块脱落斑驳处:“有什么话直说。”
她的语气很不耐烦。
“不是应该你有话要说吗?”江辻烈倒是没她暴躁。
“没有。”
江辻烈转过身,看上去心平气和地说:“周娇娇,你应该知道,我很生气,但我想给你个机会解释。”
周以汀冷笑:“江辻烈,你脑子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说什么?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哑,态度冰冷,她把自己又缩回到了葬礼上的状态,疯狂偏执到可怜,要把所有的不公都推卸在他身上。
右手夹着的烟,燃过头的灰落在左手背上,他浑然未觉。
表面上,他依然洒脱,甚至轻笑道:“你恨我到这个地步,布局两年。”
她喉咙发紧:“你不用套我话。”
“原来,我们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了。”江辻烈把手机拿出来。
周以汀不以为意,偏过头不看他:“江辻烈,今天这一面真没必要。就像电影最后的反转最精彩,人生不也一样,你送我一次反转,我也送你一次。”
“不惜用这种方法?”
周以汀拨开被江风吹乱的长发,淡淡道:“你不会以为我真喜欢你吧?我不可能喜欢上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害死我父母的杀人凶手。江辻烈,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一切都是你对我的非分之想,要不是你自己把持不住,也不会被我利用,不是吗?”
她像是要故意激怒他一般,说出口的话不留后路,要多狠有多狠。
江辻烈沉默,经她这么一说,回头去想,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告白,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就让他产生了他们相互倾心的感觉,实属心机。
只是,一个少女的城府真能这么深吗?
周以汀漠然地望着江面,她知道接下来的话覆水难收,说出口他们就真的万劫不复,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思考,机械地说着:“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人生就这样了。现在社会对未成年人的保护越来越关注,成年人跟未成年人交往,未成年人是否是自愿,是否存在诱骗行为,网上爆出的事件还不够多吗?更何况,我们还有证据,可是证据什么的,有那么重要吗,关键是在别人的印象里,我是受害者。”
这话在江辻烈听来,一切都明了了,她总是那么急迫地要跟他亲近,那时候他还以为只是小姑娘在撒娇,原来都是有目的的。很难想像,她怎么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心思的?
江辻烈有点不认识她了,或者他从未了解她有多狠。
“证据是我们接吻的照片吗?”
他太聪明了。
周以汀不语,算是默认。
“看来,我当了两年的叔叔,压根没把你教好。女生保护自己的武器,不是这么滥用的。”江辻烈轻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谁,“有些事做错了,可以挽回,有些事不能。”
周以汀不吃他这套:“不要再说废话。”
江辻烈丢了烟头,深吸一口气:“好,你刚才说喜欢反转,我也送你一句反转。你不敢说的,不敢承认的,我敢。”
周以汀一愣,便听见他说:“我江辻烈喜欢周以汀,今天之前,愿意一辈子照顾她、爱护她。”
她知道江辻烈喜欢她,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陷得更深,可是她不曾想过会亲耳听到他的告白,这句话直接将她万箭穿心。
江辻烈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快要承受不住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
周以汀麻木地看着江水涛涛,泛黄的水面并不清澈,她茫然又混沌地想着,把她投进去,估计也洗不清这一身的错误、偏执、耻辱。
某一天,她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她在那个瞬间,突然有一个声音,像春天第一朵桃花盛开,像夏日第一声树上蝉鸣,秋日第一捧清泉入海,像冬日第一片雪花融化。
然而,这个声音太微弱,太渺小,太卑微很快被其他声音压过。
冯思勉竟然察觉到了。
“你有跟那个人联系?”
“你疯了是不是?”
“你知道他安了什么心?”
“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疯子才会跟着自己父母仇人吧。”
“要是让他们以往的同事知道,会怎么想。”
“还是说你找上他,是有目的的?”
她被带到父母坟上,又被按着磕头,脸色苍地望着老周同志和老冯同志慈爱的笑容。
她是不可以喜欢上这个人的,这是对他们一家的辱没。
她可以说这是她的叔叔,但她敢当着父母的墓碑说她喜欢这个人吗?
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冯思勉只是说出了真相。
她真的好恨命运。
他每对她好一点,她就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沉溺在他的微笑里。她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渴求他的关注,她奢求的越来越多,甚至无法忍受她只是他的一个特殊照顾的“小朋友”。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种占有欲是一种病态、卑劣的偏执,也是她始料不及的动心。
那时的她不过十七岁,距离十八岁还有四个月,她是比同龄人经受了更多的痛苦,死亡能够瞬间教人成长,可说到底,她还小。至少那个时候的她,无法掌控这样的局面。
她很困惑,他为什么可以心无芥蒂地对她好,他真的会喜欢她吗,不可能吧,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难道他内心没有过一丝挣扎,每一个深夜,他会否梦到她父母惨死的画面?
而她无颜面对父母,更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那么多的喜爱与悔恨,快要将她身心焚烧殆尽。
她没有胆气和他在一起,从她产生不该有的念头时,就注定了分离。
冯思勉日复一日的催促让她心神几近崩溃。
时间定在高考后。
她一边慢慢想着各种理由离开,一边肆无忌惮拥抱他,最爱那段日子,不计后果地跟他讨糖吃,甜到她心头发麻。
再也不会有了,就让她骗自己,这是诀别的梦幻。
冯思勉只是恰好出现,看到了他们化在夜色中的亲吻,震惊到狂怒,再到算计。
曾经预想过的离别变成了一次毁灭性的灾难。
她被没收了手机,困在家里,等她知道一切的时候,都晚了。
她可以挽回的,但是,那又怎样,澄清让他相信她的无辜,更加怜惜她,她的灵魂将继续绑在道德的十字架上炙烤。
她已经是“同谋”。
不如,就让她毁灭吧,她该是恨他的,恨之入骨,不择手段,破坏殆尽。
让他恨她吧,从此,她自生自灭,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那才是对的。
可是,冯思勉手上有一张他们亲吻的照片,他只要拿出这个,想要把江辻烈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终于爆发了。这是她的底线。
那不是他“罪恶”的证据,而是她那份羞耻之心的证明!
至少那个吻她用了真心。
如果他要继续,她不介意鱼死网破。
她只是想把这一切结束了。
正好,他说:“你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说结束才算,我可以理解为,到此为止了吗?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她的眼前逐渐模糊,潮意让她的鼻头发酸。
“好,我当你默认。”
周以汀克制了一下,可还是没克制住,转过头看他,他像是早就等在那,目光交错的一刻,在他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下,她整个人开始发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声道:“周以汀,做了就不要哭,不要后悔。”
江边的风把她的眼睛吹得很红,眼泪硬生生要落未落。
江辻烈的面貌她已经看不太清,只听到他最后说:“我不是没办法制你,只不过,我们都留点体面给对方吧。”
“这是我这个做叔叔的,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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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孑宇四处在找江辻烈,电话打不通,消息不回,家里没人,最近风言风语很多,有人利用媒体的声音在给江辻烈施压,想要他上不了赛场,杜孑宇生怕江辻烈想不通,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
晚上九点,杜孑宇在家看电视,不停地瞄向客厅的时钟,江辻烈还没回来,难道回自己家住了?今天一天江辻烈都不见踪影,这让杜孑宇有点杜孑宇等到九点半,实在坐不住,换了身衣服,出门找人,他思来想去,还是先去车队找一找。
晚上,整座建筑物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中,从外头看,没有屋子亮着灯。灯保安大叔跟杜孑宇打了个照面,他将车停好,直奔江辻烈的办公室,可房门紧闭,他用力敲门,里头始终没有动静。
杜孑宇摸了把后脖子的汗,脑子里过了遍所有可能性,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维修车间,这里的管理要求是最严格的,必须通过身份识别才能进入,为了确保他们的宝贝赛车不被有心人做手脚,这里24小时有人值班,可奇怪的是,今天值班的人不在。熟悉的机油味令他心思稍定,他在门口打开灯,室内瞬间敞亮,目之所及,是他们家宝贝小车,正规规矩矩地停放在指定车位。他往里头走了几步,试着叫江辻烈的名字,等了会,回应他的只有车间飘荡在空中的回声。
“难道不在这?”杜孑宇暗自嘀咕。
他正欲出去,忽然瞄到“焱火”,挡风玻璃有点反光,但驾驶座上好像有人。
杜孑宇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后,连忙扑到驾驶座,敲向车窗:“江辻烈,你在这干嘛?”
里头的人正闭目靠在座椅上,听到响动,仅是半睁开眼,过了会又偏过头。
杜孑宇忍不住又拍了拍车窗:“阿烈,你不能睡里头,跟我回去。”
半晌,里头的人才动了,抬手遮了下,又过了会,才慢慢推开车门,杜孑宇当即从欧冠外头拉开门,全身上下打量他,确认他的情况,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多久,还打算呆多久,虽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他还是第一次见江辻烈这个状态。
江辻烈转过身,撑着方向盘,两条长腿从车内挪出,弯着腰,双肘撑膝,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停住了。
杜孑宇不知为何,心里头发酸:“阿烈。”
江辻烈半仰起的头,侧脸透着浓浓的疲倦,下颚冒出了新的胡渣,尤其是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几个大夜,杜孑宇不敢贸然揣测他是不是哭过。
“没事吧?”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可杜孑宇只能这么问。
江辻烈似乎牵动了一下唇角:“没事。”
杜孑宇心里难受,要是平时早跟他对上了,眼下不敢多说一句。他有预想过江辻烈暴怒的样子,可眼前的江辻烈冷静得可怕,杜孑宇无法预料他压抑了多少情绪。
江辻烈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你劝过我,我没听,抱歉。”
“跟我道什么歉。”杜孑宇咧了咧嘴,笑不出来。
江辻烈倒是笑了下,重新低下头,焱火在他身后,他唯有呆在它身边,才能让心情平复一些,把那些汹涌到快要将内脏焚烧的情绪一点点压下去。
杜孑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平时伶牙俐齿的人,这会话都说不利索:“你不用后悔,是那个小作精太没良心……”
“我不后悔。是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是个人渣。”
杜孑宇听不得他说这种话:“阿烈,你不是……”
江辻烈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我是。我违背了内心的秩序,破坏了道德的约束。”
“你是想要负责的。”
“没有用。错了就是错了。”江辻烈打断他,从位子上出来,伸了伸麻了一半的长腿,沉声道,“不过,都结束了。”
杜孑宇回过味来,登时怒起:“你见过她了?卧槽,要把她抓到警察局对峙,说明白!她想要搞得你身败名裂,门都没有,耍手段跟我们玩,看我不……”
“阿杜,结束了。”
江辻烈压着他的肩膀,眸色黑得发沉,像是有千重万重山压在深处。
杜孑宇咽不下这口气啊,可他从江辻烈的眼神里已然明白,他虽不后悔,但把这一切又扛在了自己身上。
杜孑宇鼻头一酸:“阿烈,我陪你,没事,不就是个小没良心的吗,滚了更好。”
可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也不允许他难过太久,江辻烈一身骄傲,这一生也会如此骄傲下去。
可他真的不会难过吗?他是否可以委屈一下,先把骄傲放一边,大声质问那个都红了眼的女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喜欢他就如此罪大恶极吗,需要用这样的手段把他们都逼到绝处吗?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告诉她当年事故的真相,见到她之后,他已经明了,她在折磨他的同时,也在惩罚自己。
到此为止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也有许多这样的案件。
女性要保护好自己,学会拒绝恶意的骚扰。
同时,这样的控诉,不应该作为一种博取舆论、报复的手段,变成狼来了的谎言。
现在这个社会,被社死,不那么困难。
以上,郑重说明。
至于二人,没有完美的人,他们都有人性的弱点。
周以汀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比七岁成熟,比二十七岁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