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野没有多留,趁着混乱,拎着九韶嫣直奔城门而去。
风声过耳急促,连着下面的嘶喊杀声都远了几分。九韶嫣被他拉的在楼檐间踉跄,不得不依靠着他一只胳膊才跟的上。
这家伙真危险。她暗自咬牙,觉得自己被他拽着的手腕疼的厉害。
“你的刃很好。”快到城门时,一直清冷的人回侧看了她一眼。“不寻常的东西。”
九韶嫣心中一紧,“祖上传下来的……勉勉强强。”
萧野嗤了声,听出她的躲闪和隐瞒,也没有再多出声。
城门处只剩几队人马在守城,看样子白袅不辱使命已将铁木由和铁家娘带了出去。
只是,九韶嫣仔细看了几眼,小小的皱起眉。“看来铁木由冲出去后这些家伙也不敢散缓,城墙上的强弩还有两架,这是个大麻烦。”
萧野松了松紧促的襟口,“再借你短刃一用。”他试了试短刃的手感,“不必管强弩,出了城门就跟上铁木由走。”
末了少年忽的斜侧回脸,贴近她耳边轻道了句,“你是吃泥巴的么。”
九韶嫣顺着他的视线下移,泥巴糊掩的小脸瞬间尴尬通红。整条小腿泥巴点点的暴露在因疾掠而更破烂的衫裙里,和他风中飘袂的墨衫相衬之下更显落魄和……搞笑。
不等吃泥巴的姑娘回应,他已经借着梁横飞掠上城墙头。
九韶嫣在后面冲他呲牙。恶劣的家伙!
萧野无声的攀越上城墙,两架强弩正对门下,占据视野最佳的位置,四下仅仅数人看守。借着月隐云间的短短时候,已统统无声毙命。
九韶嫣看准时机,纵身越下,大喊道:“惨了惨了!”
底下的伏虎弟子倏地拔刀,警惕的仰头看她。
“真是惨了!夜枭狗砸了我帮的铺子,还在抢夺金银财物!看街的兄弟已经重伤,各位兄弟,速速援助!”九韶嫣抹了把先前在萧野身上沾染的血迹,“现下正值帮派大危之时,城门先缓放戒备!”
“你是哪个堂口的兄弟?”守城弟子看不清她的脸,有些怀疑。
“我是……”落地的女孩子猛然抬起头,“送魂堂的人!”
音还未落,城门上的强弩机械滚动的声音“吭吭吭”的响起来,紧接着机板踏扣,箭嗖的急速冲射而下!惨叫声都生生卡在喉咙里,血砰噗的瞬间,人已经没有了生息。强弩的恐怖就在于强悍的射击威力,较之寻常的弓箭不知强大了多少。
九韶嫣谨记萧野的话,在拦路弟子们倒下的刹那就朝城门奔去。踏过溅满嫣红的泥土时,她心紧了紧,抬头去看城墙上的萧野。
一脚踏踩在强弩上的少年正面向着两帮交手的城街方向,没有回头,削直挺立的背影在夜风中莫名有些萧杀。城街火光映衬着他在风中鼓动的衫角,一个背影已经足够从容冷漠。他执意让她和铁木由先行离开,又凭借如斯强悍的身手和步划经营的谋策,让伏虎和夜枭血拼而起。
他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才来到西疆?
但是这个家伙很危险。九韶嫣再一次打了个寒颤,拉紧背上的包裹。
太接近他会死的。她退了几步,转身追随着马蹄印记奔出邯城。
九韶嫣随着马蹄印直追到了郊野,铁木由正跪坐在林子里。白袅自己在一旁转悠着警醒四周,看到九韶嫣,走近磨蹭在她颊边。
“他稍后就赶来,别急。”九韶嫣拍拍它的脑袋安抚,蹲在了铁木由身旁。
铁家娘的发髻已经被整理服帖,外衫也换了干净的,终于闭上眼的脸上沉寂。
“我总是不太听话。”铁木由干涩的看着她笑了笑,“也笨的像头牛。她虽然总打我,但大都是不疼不痒的。我们在沁嗒木戈壁的时候,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她就在荒地里给我种吃的。那里的土地掀开都是石渣和沙,连最能吃苦的老牛都不愿去。可她很犟,不知用了多少血泪,才把我养的特别壮实。别人都说是像我阿爸,只有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饿惨了自己省给我的。”他雪白的牙咧的僵硬,泪花逐渐漫上眼眶,他哽咽道,“我还想她能揍我一次,起码也睁开眼看看我。我长到如今,不论春夏秋冬,从未见过她为自己做过新褂子。过去那么久,每次半夜饿醒的时候,她都是在肚子上捆着布绳,在夜里饿的难以入眠。这个世道如此肮脏,她在万千苦难中养活了她的铁木由,一路像条母狼一样的保护我,却又比任何人都心软善良。可天连她都不能安乐的生!这个世道,这个王朝,是被沁嗒木神抛弃了吗,还是苍天无眼,已无法再让谁安乐存活!”
他突然失声的呜咽,一把抓住九韶嫣的胳臂,痛极的嘶声,“你也在看!你告诉我,老天他还活着吗,苍天他还眷顾吗……这个时代,是被抛弃了吗。”
“不是的!”女孩子扬起头,挺直脊梁。“没有谁能抛弃这片土地,老旧的腐朽注定将泯灭在尘埃之中。”她声音艰涩,心口同样抽痛,“老旧的注定……要泯灭。”
大成太陈旧了,旧到九氏已无力再镇守它的王朝它的江山它的子民。藩王和豪门世族交错纵横在这片土地,安居乐业的梦都破在繁琐的杂税和王公贵族手中。伫立百年的国发出它最后的哀鸣,腐朽内化的王朝正在倒下,没有人能再坚守过往。
没有。
“但是这又怎样!”九韶嫣一把抹去眼中还未及掉下的泪,看着铁木由,“让这些混乱和肮脏都去见鬼吧!你的手不去握刀,像铁阿娘一样的母亲们就会一个个倒在泥污里!”她声音激动中有些沙哑,对着铁家娘,对着这片土地,对着整个大成,庄重又肃然的叩下头。
“无数人在看着,我要新的王朝在灰尘中崛起,没有人阻挡。我发誓!”
“新的……王朝。”铁木由怔怔的望着她,重复着喃喃,“用手中刀……划破黑暗……让王朝新生……让……阿妈长乐安眠!”他眼中颓唐灰败逐渐退去,新的坚定和果敢漫上瞳眸,“用肩膀,撑给她一片安宁!”
他狠狠的叩首,对着他阿妈,对着这片土地,对着整个大成,擦干他的泪,哑声坚决,“我发誓!”
新的黎明和曙光终究会来临,新的王朝终究会迅猛崛起,新的时代也终究会破荆而来。刃和刀还在我们自己的手中,划破荆棘和黑暗,穿越这些肮脏的长途,斩下那些只会淫奢作乐的王贵,我们才是新的帝王!
砰——
还带着疾掠追赶的寒风,萧野的发有些乱,人也在喘着息,同样跪在他们身旁,狭眸瞥向他们。
“我也在,誓也在。”说罢,同样叩下首。
“我发誓!”
三个还显年轻的声音穿越林间,却象征着一个时代即将到来的呼喊。年轻的心热血而勇敢,对于漫漫长途中的荆棘和黑暗不屑一顾。未来那么远又那么长,他们并肩发誓,一起为新的王朝斩破黑暗。
天际微微发亮,晨曦渐渐映出。
死去的终究归落在尘土,但是活着依旧将拼搏前行。悲伤不会治愈世道的肮脏,颓唐也无法减缓失去的恐慌。光和暗交错并行,血和泪注定相拥成长。没人能够永远逃避躲藏,勇气和决心将是双翼,带着年轻的生命冲破云霄!
而这些新的枭雄何时崛起,唯风知晓。
——*——*——*——
铁家娘最终还是长眠在邯城东郊的长坡上,面向这个西疆最为繁华奢靡的城,永远的睡去。
三个人一起敷撒上最后一把泥土,对着新坟告了别。临走时,九韶嫣折了些长坡上浅黄摇曳的野花,放在铁家娘的墓前,最后一次在心里说。
——铁阿娘,原谅我不敢唤你一声阿妈。铁木由他是个男子汉,终有一天,他会是老铁家最骄傲的男子汉,再次踏回这片土地,让它成为整个大成最繁盛安乐的地方。
“少言!”远处,跟着萧野的铁木由回头向她招手,“快跟上!”
九韶嫣拉紧背上的包裹,对着野花和新坟弯眸嫣然。
“再见,铁阿娘。”
女孩子追向前方的裙摆摇曳,发丝在风中飞扬。风悠悠的穿行,撩动坟前的野菊,簌簌声仿佛铁家娘低掩的轻笑。
向西,前进!
越过邯城继续往西就是些零散的小城,他们一路走的不快,六日后才接近隶属玄云宗的玄云城。
玄云城几十里外的林地。
“玄云城和邯城不同,虽然名上是玄云宗的地盘,但因玄云宗大宗城在西玄城,故而这里还是商家说话更有份量。我们才招惹过伏虎帮,真的适合这么快和商家见面吗?”铁木由啃着干粮,有些困惑。
他离开邯城后就跟着萧野,哪知少言要去玄云城找玄云宗,所以他也跟来了。
“就是伏虎帮反应过来,也没什么人见过我们。况且西疆这么大,要找也要好些时候了。”九韶嫣咽了口干粮,迟疑道,“说到玄云宗,他们也开宗收弟子吗?”
“略有不同。”萧野把玩着九螭短刃,他对九螭刃似乎分外有兴趣。“他们号称大成神袛,宗内的大宗尽归每任尊上所有。下分设两小宗,分别号剑冢宗、刀刃宗,各有宗主掌管。素以刀剑之术和秘术闻名,故而收纳的弟子必须资质上乘。”他狭眸转向她,“你想进玄云宗?”
“……有些故交,进城后想要去拜访一二。”九韶嫣干笑着,被他看的头皮发麻。
“大凡入宗弟子,就没有故情之说。他们明面上是为九氏看守西疆,实质也不过暗壮大自身,入宗弟子向来不许同其他四处封地的人私交过密。恐怕你的故交,大有不同。”
他最后一句话实在说的有些意味,九韶嫣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玄云宗,还是在提点什么?
“玄云宗啊……”铁木由摸了摸肚子,“我在沁嗒木戈壁的时候就听过他们的名号,在西疆,他们可比朝廷更管用。”
九韶嫣吃干粮的动作慢了下来。
比朝廷更管用……那可比藩王们更厉害了。这样一个已经威胁到九氏的宗派,父皇为何一定要她前来?况且这么多日了,玄云宗没有丝毫动作,就像是从未和九氏有过约定,也全然忘记了长皇女正在逃亡。
“故交太久,变数依旧。”清冷的呼吸喷洒在耳际,惊得九韶嫣险些把手中的干粮扔出去。萧野冰凉的手顺势扶托在她腕间,清俊的脸近在颊侧。
“我会咬你么。”他扫视在她脸上,从她手中接过干粮。“泥巴妞。”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萧野咬了口干粮,眼都不曾再抬。“还认得出是个人。”
“喂,皮囊皆虚幻好不好!”
“对着层泥巴再幻也是恶幻。”
“……那也比你好!”
萧野抬起狭眸扫了她一眼,九韶嫣往后缩了缩,还是对他呲了呲牙,“深心藏狼的家伙!”
少年倏地站起身,已经颇显挺拔的身形瞬间笼罩住九韶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