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封一鸣墓前都安顿好了,时已近午,郑旸从后面拉了拉苏岑,“苏兄节哀,回去吧。”
苏岑头也没回,“你们先走,我再待会儿。”
郑旸还欲再说什么,被宁三通拉了一把,只好跟着众人先走了。
苏岑又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等人群走远了,上前扶着墓碑用力握了握,“你走好,剩下的交给我了。”
话罢转身,再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正午刚过,太极宫刚刚用完午膳,苏岑在宫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通传的宫人才回来,吩咐一句“跟咱家来吧”,便头也不回地迎前走了。
太极宫与大明宫、兴庆宫并称“三大内”,继李释霸占了兴庆宫之后,如今太极宫又被李晟强取豪夺,声名赫赫的“三大内”真正供天子起居的竟只剩了一个大明宫。
李晟刚来时还有所收敛,住的是当初崇德太子还没册封时的豫王府,再到后来权势愈大,愈发肆无忌惮不把朝中的规矩放在眼里。
直到现在苏岑也没想明白,明明夺崇德太子之位的是太宗皇帝,之后继位的是神宗李巽,这李晟为什么对李释这么大敌意,处处都要效仿他,还都要再压他一头。
与兴庆宫不同,太极宫与大明宫比邻而居,更有诸多外朝机构就设在太极宫内,李晟如有不臣之心,此举就是直接把自己安插到了小天子家门口上,若要逼宫,一步之遥。
太极宫实则由三部分组成,除去中间的太极宫,两侧分别是掖庭宫和东宫,而李晟所在之处便是昔日的太子之所——东宫。
由于天子年幼不曾设立太子,这东宫自崇德太子之后便一直是封闭的,苏岑也只是从外观望过几次,对其内部布设并不清楚。
由那个太监一路引着进去,苏岑不由暗暗吃惊,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当真与陆家庄那个大宅子里如出一辙。当年永隆宫变李晟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竟真能把这里详细记下来,在遥远的陆家庄又复制了一座。
而李晟此时就倚靠在一方暖榻上,怀里抱着个暖炉闭目养神,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苏岑无法,只能屈膝跪下,“草民苏岑参见王爷。”
李晟垂眸看了看,挑唇笑了,“当日让你叫声王爷你死活不肯,如今倒是识时务了。”
当初在陆家庄,李晟让苏岑喊他一声王爷,他当时只当是李晟又要效仿李释,并没意识到还有这重身份。
“看来这一年的历练没白费。”李晟抬了抬手,苏岑跟着站起来,他懒得跟李晟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曲伶儿在哪?”
李晟一脸惬意地眯了眯眼:“曲伶儿是我暗门的人,如今自然是在暗门。”
“你……”苏岑上前一步,却又生生刹住,他如今无所依恃,只能放下身段求道:“你别为难他。”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暗门对待叛徒自有安排,”李释挑了挑眉,“封一鸣是,曲伶儿也是。”
苏岑狠狠握了下拳,他就知道封一鸣的死跟李晟脱不了干系,如今李晟既然认了也就省得他再去求证了,心里默默记下,这笔账他早晚要算。
“曲伶儿当初叛出暗门是因为你要杀他,后来他告诉我的那些也都是你想借他的口说给我听的,他虽然无功,但也无过,你没必要一定要杀他。”
“我们暗门的事,不劳你费心。”
苏岑轻轻抿唇,如今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李晟还要留着曲伶儿要挟祁林,所以他目前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见到李释,苏岑只得道明来意,“我要进兴庆宫。”
“怎么?”李晟抬眸,唇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昨夜你那么着急离开,我还当是着急去私会情人,最后怎的没进去?”
因为你放了两条狗在门前挡路,苏岑目光锐利,仿佛要在李晟脸上划上两道口子,“你既然答应了让我来查,就得给我自由出入的权利。年底为限,王爷一诺千金,不是要食言吧?”
“伶牙俐齿,”李晟轻轻一笑,目光瞥见前来侍茶的侍女,一个眼神便让人钉在原地,转头接着对苏岑道:“但聪明人最重要的是识时务,你这幅样子太凌厉了,我不喜欢,还是当初在陆家庄时好一些。”
李晟意有所指,苏岑看了看端着茶的侍女,指尖又狠狠往掌心一戳,最后才上前将人手里的茶杯接过来,给李晟送上前去,“王爷请用茶。”
直到苏岑指尖被茶盏烫的微微发红李晟才把茶杯接过去,轻轻笑道:“这就好多了。”
苏岑把讨来的手谕直接砸在了门口侍卫的脸上,一身戾气萦绕在周身,几乎有些恶狠狠地命令:“开门!”
两个侍卫见了手谕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头不情不愿地开了一道小缝,仅容一人侧身进去。
苏岑越过两人上前用尽全力一推,门轴吱呀一声滑开,两扇高门大敞,将里面辉煌气派的琼楼玉宇尽数呈现。
苏岑这才举步而入。
堂堂兴庆宫,什么时候这么器小过。
一腔热血地进了门内,苏岑没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了步子。打量一圈,这里一砖一瓦都是他熟悉的,却又莫名觉得陌生。
站了好一会儿苏岑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太安静了,硕大的一座宫殿,竟然连只身片影都看不见。当日游园会时的热闹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那些人都不见了,勾肩搭背的图朵三卫不见了,一脸冷漠表情的陈凌不见了,连那帮争着抢着献手艺的厨子也不见了。
苏岑忽然明白了李晟为什么没有落井下石直接把人发落到天牢里去,他让李释独自守着这座空落落的庭院,看着昔日繁华的花红柳绿慢慢衰败,精巧绝伦的雕梁画栋渐渐蒙尘,就像是从内里慢慢消耗掉一个人的灵魂,远比肉体上的折磨来的痛苦。
苏岑缓了缓神快步上前,没走了几步又跑起来,恐惧慢慢笼上心头,他突然害怕李释跟着兴庆宫一起衰老下去。
硕大的兴庆宫,他几乎是循着记忆横冲直撞,湖心亭没有,花萼相辉楼没有,寝宫也没有。他以前觉得兴庆宫大,却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了半天,有些地方甚至确认了两遍三遍,一无所获之后有个地方却渐渐明晰了起来。
那是李释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因为被一身政务缠身,常常要待到通宵达旦。他私心里以为没了那些脱不开的奏章要批李释应该不会再待在那里了,他为这个朝局呕心沥血了那么多,却终归是被辜负了。
到头来只是他的不甘心,而李释自始至终就没有怨过。
苏岑步子渐缓,每一步都走的深思熟虑,到最后干脆驻足,凝视着楼台之上那个身影,视线忽然就模糊了。
李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虬曲交错的兰花根系一点点分开,许是他如今总算有时间打理了,这些兰花入冬以来日益疯长,有几株竟然爆了盆。趁着今天天儿好,午后日头又足,李释找来几个空花盆给这些花们倒倒盆。搁置的太久了,那些根系盘曲纠缠在一起,像理不清的一缕青丝。
听见动静李释抬了抬头,手上一顿,便有一段根须断在了手里。
苏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他这一路风风火火,抛弃一切跨越千山万水,临了这最后几步了,却突然走不动了。
他有千言万语要说,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喉头滚了几滚,最后却只是轻颤颤地问道:“这些兰花……还活着?”
李释笑了,那双他深沉的眸子里有他熟悉的东西,“都在这儿呢,你要不亲自数数,看看少没少了哪盆。”
苏岑盯着人满手的泥污皱了皱眉,“怎么亲自做这些?”
话一出口他就险些咬了舌头,如今这兴庆宫里空无一人,李释不亲自动手难道还等别人来做?
李释却并未放在心上,低下头去继续疏理根系,边动作边道:“这些花我什么时候让旁人经手过?”
苏岑一愣,忽然恍然大悟,一股酸涩汹涌而上,他得紧紧咬住后牙根才抑制得住。他想起来了,他在时这些兰花浇水施肥就都是李释亲力亲为,如若不然这些娇贵的小玩意儿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当初他以为照看这些兰花只是李释闲下来时的一点消遣爱好,直至今日才明白,李释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正事去对待的,从未敷衍了事过。
一时无话,苏岑低头静静看着李释将错综复杂的根系一点点分开,那双手曾经指点江山破过千军万马,如今沾染了泥污,流连于泥土陶盆之间,却一样赏心悦目。
好不容易将两块根系分开移到新花盆里,李释刚一伸手,苏岑便已经把花铲递了上来。
李释笑笑接过来,“知我者,子煦也。”
两个人无声配合,竟然无比默契,不消一会儿便将两株花重新倒了盆,处置妥当了。
李释站起来伸了伸腰,洗净了手接过苏岑递过来的拍子,这才又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苏岑抿了抿唇抬头看过去。昨日就到了,今日才登门,他特意没说昨晚那些波折,就是想看看李释会作何反应。
结果却只是见人摇了摇头,“你不该来。”
“我不该来,那谁该来?封一鸣吗?”苏岑话一脱口心里就后悔了,封一鸣的事只怕李释心里也不好受,又缓下声音道:“是你说有朝一日你权力散尽,身败名裂,让我陪着你的,你都忘了吗?”
“我后悔了,”李释轻叹了口气,“不想让你陪着了。”
他抬手拎起苏岑鬓角方才跑乱的一缕发,“当时一句玩笑话不该成为你的负担,我后悔了,我想看你娶妻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娶妻生子?平安顺遂?”苏岑偏头笑了笑,抬手揩去眼角的泪光,再抬头时只剩了满眼猩红,“你差一点就能看见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功夫才接受我今后的人生里都没有你了,我又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又爬起来重新开始,我都已经站在了喜堂上了,对面的王家小姐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满庭宾客都到齐了,三书六礼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我却跑了,就为了你一句不知道真假的消息!”
李释皱了皱眉,不知是纠结于他成亲这件事,还是怪他没有礼成。
“我如今已经是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不能得罪的人也全都得罪了,你要我平安顺遂,你让我如何平安顺遂?”苏岑猛的上前一步,“现在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则同生,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懂吗?”
那双眼睛深之又深地看着他,苏岑却知道,他就要浮出水面了。
“你出了事,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回来的,你就没想过我会回来?”苏岑一寸寸逼近,目光灼灼地逼问,“想过吗?”
李释眼睛眯了眯,尚未作答。
“那是怎么想的?”苏岑不退反近,伸手去拉起李释戴扳指的那只手,与人十指相扣,“是这么想的?”
拉起那只手在脸上蹭了蹭,又送到嘴边轻柔吻了吻,“还是这么想的?”
再拉着那只手往下,顺着光洁的脖颈一路滑下去,贴着衣襟边缘,那里肌肤细腻,灼热滚烫,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还是说……”
“罢了,”一声叹息轻轻滑落,李释眼神陡然一狠,捉住那半截腕子将人顺势扛起。
天旋地转,苏岑脑门嗑在人后背上还没顺过气来,紧接着又被重重放在了宁亲王平时批阅奏章的那张死宽的紫光檀桌面上。脑袋被磕了一下,苏岑皱了皱眉,还没等抬手,就被人以强势的力道禁锢在桌面上。
力道还在收紧,苏岑只觉得全身骨骼都被勒的发疼,有灼热的呼吸一呼一吸萦绕在耳侧,只听李释重重叹了口气,“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