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1 / 1)

婉婉昏睡时,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唯一的慰藉,是一道曙光,她一直在朝那道光亮跑,竭力全力想抓住,但却好像总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后来一片迷雾中,她好似突然踩空了,猛地从高处开始无止尽地坠落,吓得她四肢猛地一抽,这才从梦中无尽地追逐里脱离了出来。

醒来只觉干渴难耐,喉咙里火辣辣地烧,像是教人塞进去一把滚烫的沙子。

“云姐姐……”

婉婉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

云茵闻声从屏风外疾步进来,见她醒了,一时面露欣喜,忙到床前用手背贴上她额头摸了摸。

“老天保佑,姑娘可算是没事了,吓坏我了!”

婉婉恍若未闻,目光定定望着帐顶的淡绯色芙蓉纱簇,在发呆。

云茵见她脸色不好,忙关切问:“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婉婉回了回神儿,扭过头来望着她似乎欲言又止,片刻,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喉咙,嘶哑地说:“姐姐,我想喝水……”

云茵应着声儿,赶紧回身去桌边倒水。

床边没人了,婉婉躺在床榻间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有些潮水一样翻涌而来的画面,教她的面容逐渐变得难堪,眉间最初的茫然也全都揪成了一团糟心。

她胸膛沉沉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气,耳朵静静地听云茵在絮絮念叨。

大致是说老夫人和陆雯一早都来看过她,大嫂子周氏也来瞧过,送了好些珍贵补药,陆雯还在床前陪她说话,一直到中午才回去歇着……等等。

云茵回身过来把茶盏递给她,婉婉靠着床头,低垂着脖颈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也不说话。

云茵只看着婉婉苍白的脸色,就越看越心疼。

婉婉也算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乖巧懂事地叫了她四年姐姐,云茵从心底里便拿她又是当主子又是当妹妹看待,眼下出了这样的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抬手替她理了理额际睡乱的鬓发,云茵踟蹰了许久,越发自责。

“这回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在我跟前那么近我竟都没能守住,教你平白受了那么大罪,我……”

“姐姐,”婉婉捧着茶盏,闻言抬眸看向她,“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一双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明所以,倒一时教云茵看得呆滞住了,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茵疑惑的目光在婉婉面上细细流转几个来回,试着问:“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婉婉眉头细微地蹙起来,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明明是在画舫上跟禾儿一起玩儿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生病了?”

她嗓子还很哑,说着话就艰难地咳嗽了两声。

婉婉瞧云茵面上神情讶然,娓娓问道:“姐姐,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此“病”非彼“病”,她说得是发烧就忘事那一遭。

四年前她醒过来那次,老夫人寻了城里一众名医看诊,左诊右诊也没诊出个确切的名堂来,最后得出个推断,她怕是教高烧烧坏了脑子里记事儿的那一块儿。

所以既然是有病根儿的,说不得再哪一次高烧之后,还会再犯的呢?

许是因为四年前那回她已经惶然害怕过了,这次表现地稀松平常,云茵都不会起疑,想通了便反倒觉得她忘了受的委屈,是好事。

云茵忙收起满面的不自然,牵着唇角冲她笑了笑,“你别多想,就是先前在画舫上受风着了凉,你身子弱,晚上回来就发了高烧,原也没什么紧要的事。”

婉婉一贯乖巧的点点头,也不追究。

正好这时临月端着药碗进来,云茵接过来,照看婉婉喝完药,婉婉说还有点累,便躺下来闭上眼,打发她们都出去了。

云茵拉着临月到外间,说起婉婉的状况。

临月听着一时语滞,歪头越过屏风侧面朝花帐里的姑娘瞧一眼,不觉便是一声叹息。

云茵嘱咐道:“她不记得了,咱们跟前这些人都得把嘴闭严实,这事给老夫人与世子爷都通禀一声吧,府里一众人的嘴,还得主子来压才行。”

临月收回目光嗯了声,提裙出门便打发下人去了各院传消息。

傍晚戌时天幕将黑,陆珏在淳如馆南面书房中伏案批复文牍,窗口一线缝隙灌进来的风,将琉璃盏中的火光吹得摇曳不止。

茂华在门口轻敲了两下,躬腰进来立在书案前,开口很踌躇,“爷,濯缨馆那边儿有消息了,说姑娘醒了。”

陆珏眼睫未抬,嗯了声,“她怎么样?”

“姑娘好是好着呢,但、但就是……”茂华眉毛搅在一起,“就是说姑娘这次醒来又忘事儿了。”

桌角的火光刺啦闪了一下。

陆珏执笔的手稍顿了一瞬,又恢复寻常,目光仍落在文牍上,淡声问:“那她还记得什么?”

茂华也跟临月了解过了,回道:“姑娘眼下只记得自己出门和许家小姐玩儿了一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正好齐根儿将从上他的画舫后,一应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丫头的脑子里,大概存了个抹除记忆的小人儿,只要她受了伤害,便会出手将她那一段儿受伤的记忆抹去。

所谓不记得事就不记得烦扰,于她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陆珏没再说什么,教茂华退下了。

入夜了,婉婉还睡不着。

外间的梨花橱隐约传来茗玉轻微的鼾声,确定人已经熟睡后,婉婉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吹着外头的冷风。

怎么办呢?

她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全部都是章二狰狞的面目,甚至还有马车中,面对表哥喘息急促、举止孟浪的自己。

没错,婉婉没有忘记任何事,发烧忘事并不会真的再三发生。

相反她对那天记得很清楚,清晰到那些画面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至今只要稍稍回想,便仍会教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可事情过去之后,她陷入了极大的窘境。

原来同章二造成的那些恐惧憎恶相比,表哥到来之后的记忆,现在才更加让她不堪回想、无地自容。

马车上,表哥身上的佛偈香气、他颈侧的温度、他的呼吸、他指尖的些许触碰……现在想起来都教她心情难以平复。

她“非礼”了他。

婉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深觉那时自己怕是疯了,要是没疯,她怎么敢对表哥那般?

哪怕借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的。

在表哥跟前丑态尽出之后,除了假装失忆,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能继续在侯府出门见人的法子。

可事实上,失忆可以假装,她更害怕等真正见到他,自己假装不了真正失忆后,面对他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睡不着,平静不了。

婉婉被风吹得全身都冷透了,也没有关窗回避的打算。

忽然腿边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蹭了下,婉婉低头,瞧见雪团儿在她脚边绕着,拿头抵了抵她,极轻地喵呜一声。

婉婉弯下腰,将雪团儿抱进怀里,低头去蹭它身上软乎乎的毛,但一靠近就冷不防闻到了雪团儿身上沾染的佛偈香气。

她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又凶又懊恼地警告雪团儿,“不准你再去缠着表哥、对表哥无礼,不然下次我就给你禁足了……”

雪团儿凑上来碰碰她鼻尖:“喵呜~”

真是只小傻猫儿,婉婉在心里闷闷腹诽。

人要是也能像猫儿一样,不知事、傻傻的就好了。

清晨卯时出头,东边儿的屋脊上照进来一道斜阳。

婉婉吹了半晚上的冷风,如愿以偿地病得更重了,浑身冒虚汗,一大早天不亮就咳嗽不止,生生将茗玉从浅眠中惊醒过来。

茗玉连忙派人去召来医师,瞧过后说是内火攻心,体外又虚寒,两相夹击这才落得这般地步。

开了几服药,医师临走又嘱咐了教她卧床养病,身子没好全之前就不要到外头露面了。

婉婉弱柳扶风地倚着软枕,求之不得地应下来。

“姑娘,该起来喝药了。”

临月端着药汤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被子里已经两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婉婉,生了病的人没精神是应当的,没人会多想。

被子拉开,露出婉婉一张闷出满头汗的小脸。

她不愿意喝药好起来,推脱得厉害,一会儿嫌苦要吃蜜饯,嘴里塞进去蜜饯了又说怕烫,要临月先放小桌上。

两个来回临月便瞧出端倪,沉着脸无奈地很,正想说什么,却听屏风外有人进来。

“姑娘,茂华来了。”

茗玉领着茂华站在外头,茂华隔一扇屏风问:“姑娘现下可好些了?爷听闻你病得不轻,遂不放心,教小的来瞧瞧你呢。”

婉婉眉尖不自觉抽了抽,怪别扭地应一声,“我好着呢,劳烦你替我多谢表哥挂心。”

话音未落,却就忍不住咳嗽了一串。

临月在旁瞧着,倏忽不知想到了什么,趁势将汤药端起来递给了她。

一开口声音故意放挺大的,“世子爷挂念姑娘,姑娘快听话把药喝了,这样才能早些好起来,茂华你说是不是?”

茂华心眼儿多,顿时意会,这姑娘怕是在学小孩儿耍赖不喝药吧?

他遂在外头唱起了双簧,“是,小的瞧姑娘喝完药,就回去给爷复命。”

这话说得,难不成她不喝,他还要给表哥告状不成?

婉婉噎住了一口气,虎着脸看看临月,又虚空地朝屏风看一眼,没法子,只好忿然抬手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就给灌下去了。

“我可都喝完了……”

她把空药碗递给临月,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临月满意地嗯了声,含笑往她嘴里塞进去两颗蜜饯,“世子爷知道姑娘向来最听话了。”

婉婉两颊鼓鼓,活像是只闷气的小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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