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戴权之言,贾蓉未有丝毫犹豫,立刻回道:“禀告公公,此等谏臣之心或许是忠正的,然其不通经济之道,所谏之言,实在不可理喻,贻笑大方。”
戴权闻言自然不会满意,这话连他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够说服天子,因此哼了声道:“杂家看那话本故事,千年王朝,哪一朝不是亡于君王奢靡昏聩?怎么到你这里,还出了个经济之道来?”戴权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贾蓉却正色道:“公公,小子虽年不高,但也读过些史书,小子记得自天熙八年起,银钱兑比是一两比一千钱。
可是到了天熙二十八年,银钱兑比就变成了一两比一千五百钱,成了银贵钱贱的局面。
寻常百姓的生活生产买卖,是用不到银子的,用的都是铜钱,唯有纳税入官之时,才会用到银子。所以每到纳税入官之际,百姓要将手中的铜钱,兑成了银子才能纳税。
然钱银比越高,百姓自然就越吃亏。大户们甚至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藏好银子,在纳税季提高钱银兑比,然后将手里的银子兑给百姓就能大赚一笔。
再用铜钱去购买百姓手中的粮米,以大宗货物入官仓,又可兑出银子来,凭白又可赚一倍的利。
可为什么钱银兑比会越来越高?虽然丁口在涨,可朝廷也在年年挖银山,按理说不至于失衡至此……
小子以为,便是因为那些大户和富户们赚了银子后不去花费,反而将银子都烧成银冬瓜挖坑埋起来,甚至藏在墙壁里头。
不管他们是因为勤俭也好,还是因为别有用心,总之,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如此,岂不就造成银贵钱贱的局面?
若富户们都像先帝那样,将银子花出去,而不是烧成冬瓜埋在土里,那么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就不会减少,就不会造成银贵钱贱的现象,百姓就不会吃如此大亏!
所以说,朝廷根本不该抑制他人去花银子,还要鼓励富人们多学习先帝的花钱之道,多花银子,才是利国利民之道!
那些言官们不通此道,只知勤俭是好的,却不晓得对朝廷来说,富户们多花银子,才是真正的好事。
让那些富户们不断的积蓄银子埋在地下,对咱们大青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此言说罢,戴权身边的年轻人,还有那名阉宦,都睁大了些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少年敢在他们跟前生生“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世上哪有这样邪门的道理?
偏生,他说的似乎还真的有几分门道……几乎是前所未闻之言呐。
天熙帝作为一代传奇帝王,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太多,听过的惊世之言也太多,留下的传说也太多,从来没有人能在经济上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言论来,若是天熙帝还活着听见这些话,只怕还会赞许贾蓉一句“好儿郎,当为天下贺。”
戴权一双平静的眸眼细细的观察着贾蓉,看的贾蓉后背发凉……
良久之后,他才哼了声,道:“你这小鬼,年纪不大,看似良善纯真,可心里却奸猾似鬼,你果真不愿进朝堂做官?”
贾蓉摇头道:“公公当面,便是代表了圣上的体面,小子岂敢自作聪明虚言欺君?小子虽为宁府中人,却天生牛心古怪,除却天地君亲师外,不愿与上官下跪磕头,本无入仕之心,无奈家中蠢物太多,逼得小子不得不立功入仕以求自保。”
这个说法,又出乎了戴权与其他二人的预料。
只是,一心钻营的人,圣上肯定不会喜欢,可有才能之人,却不肯为天家卖命,圣上他也不会喜欢。
戴权挑了挑有些发白的眉尖,看着贾蓉讥讽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有那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气度了……”
戴权本想做个顺水人情,不过犹豫了下,抬头思量了稍许后,又问道:“杂家却是好奇,你不愿跪人,可你之前连一个贾珍都扛不住。
那日后再有权贵欺负到你头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贾蓉闻言,犹豫了下,还是道:“公公,小子有考取功名之心。另外,小子也有些许陶朱之慧,可与人共享利益,结识些权贵。
不求仗势欺人,只要莫让人轻易欺负了去就好。小子以为,如今到底太平盛世,等闲也不会有人随意欺负小子吧?”
戴权听闻此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贾蓉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摇头道:“聪慧的确是拔尖儿的聪慧,只是到底少了阅历,不知这人心世道的险恶。
不过,杂家看好你。
因为你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在杂家跟前卖弄,你能在杂家当面说了大实话,这一点,杂家阅人无数,就很少看见有人能做成这样……不错,圣上没看轻了你,你这番话,咱家会如实相告圣上,请圣上裁断。”
说着,站起身来,在身旁年轻人和中年阉宦的护从下,缓缓往外行去,不过在路过
贾蓉时,顿住了脚步,俯视着他道:“蓉小子,你很好,好好去做你的事吧,只是莫要失了这份本分,都是为天家效力,可要学着老实点……”说罢,走出了大内府。
留下贾蓉独在原地,默默感觉后背因冷汗而带来的丝丝凉意。
古人除却所知之物,眼界难及后世之人外,论心机,论智谋,论眼力和识人之明,哪一点会逊色后人?
方才贾蓉连一句自作聪明的谎言都不敢说……
难怪古往今来多少人杰,都会留下“伴君如伴虎”之言。
只是不知,先前戴权答允之事,到底算不算数?
还有,最后戴权身边的年轻人,目光怜悯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又为哪般?
……
皇城,翊坤宫。
刚过完五十八岁寿辰的天正帝,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勤政亲贤殿内批改奏折。
只是没批改两本,面容有些清瘦的天正帝就放下了朱砂御笔,眉头紧紧皱起,凝重的眸光不乏担忧的望向殿外。
殿外秋风吹拂,铜铃作响,回荡在殿内,恍若梵音阵阵。
天正帝为天熙帝第四子,非嫡非长,潜邸时,论声势远不及其他几位亲王高。
为人低调,务实。
在百官中,素有埋头苦干的贤王之名。
又因其从不结党,也不勾连大臣,尤其是对任何军机大臣都保持一定距离,所以让许多人都以为,雍亲王毫无问鼎大宝之野心,将来必会成为一世贤王,和大宝无缘。
却不想,天熙帝在“天熙事变”之后,偏偏就遗诏传位给他,这便是他坐上龙椅的原因。
天正帝登基后,一如潜邸时低调务实,凡大小事务必定亲自过问,尤其是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
朝堂之上,一应天熙时代留下的军机谋国大臣始终不曾有过大变动,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天熙大臣却是无比安稳的,始终矗立不倒。
直到天正帝继位的三年后,才渐渐发生了些变化。
有两位辅政军机实在熬不住了,眼花耳聋,难以支撑,这才致仕退去。
天正帝也是赐以了厚恩重礼,风光致仕。
到了第四年,河西之地一场天灾,却让一群吃相实在难看的大臣暴露出来。
趁蝗灾兼并土地不说,倒卖救灾物资不说,堂堂国之大臣,朝廷命官,居然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倒卖人口,逼得无数人妻离子散,下作之极……
这一次,天正帝再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传旨三法司,施以极刑处置了一批,人头滚滚。
值此,天下皆惊!
到了继位第五年,天正帝更是展开雄伟气魄,以雷霆之势,一口气黜免了三位六部掌部尚书,六位侍郎,甚至连一位军机阁臣都隐隐不稳,一时间,朝野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天熙在位六十有一年,如今朝廷上的所有重臣皆为天熙旧臣,枝叶缠蔓,瓜葛极深。
隆安五年大案,真要牵连下去,幸免者寥寥无几。
天正帝这时候却又罢手了,停下来纠察,反倒让不少人更加寝食难安了,都不知道天子接下来会对付哪家,一度让很多人都老实了一点。
这被针对的政治清洗行动目标,其中就有贾家,不然作为宁国府长房长孙的贾敷如何会以死谢罪?
按道理,贾敷也曾经是接任父辈的接力棒,为大青平定北陆边患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如今却因为天正帝要一举覆灭整个贾府而自杀了,这可以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阳谋。
只是天正帝到底没想到,贾蓉这个变数又从宁国府里站到台前来了,而且大小动作不断,自己不支持还不行,贾蓉很自觉地担任起了自己作为“刀刃”的自我定位,天正帝自然是想要用好这把刀的,用好了,不仅能敲山震虎,还能剔骨撕肉。
如今朝堂上攻击贾蓉的奏折是越来越多,反倒没人来指责自己这个天子做得不好了,可见,贾蓉这把刀还是蛮好用的,既然好用,那当然要接着用他来切开更多的利益集团。
只因为,贾蓉平定了施南土司之乱后,连带着西南地区的大小土司也被收拾了一通,湖广地界的所有土司家族彻底覆灭,为此,贾蓉专门上表请天子派心腹过来接收罪产。
按照惯例,三七分。
贾蓉三,天家七。
但是贾蓉分文不取,得来的三成几乎全送给了各地的土民,如今湖广地界一提起贾蓉,都管贾蓉叫“贾土王”,贾蓉的地位与土民们的先祖,勇敢的土王们一样平等。
这意思,大概是把他当成土王一般的人物了。
关于贾蓉如何二百余人平定施南的战报,天正帝也翻来覆去看了多次,很快就看明白了贾蓉的手段和心机,的确适合做一把刀,拿出来就会见血的刀。
对于人心人性的剖析已然到了一个“近妖”的程度,利用土民们想要摆脱苦难的想法,悍然发难,短短一个月内就将施南土司彻底颠覆,也难怪迈柱对其推崇备至,甚至想嫁女儿了,这样的少年英才,谁不想拉拢过来,那么……还有比联姻更合适的办法吗?
听说迈柱还请求自己格外开恩一回,允许贾蓉兼祧两房,将其中一房的妻室地位让给自己的女儿……也好为宁府延续香火。
自第一代宁国公贾演开始,到贾代化这一代,本该有三房三支血脉,却因为牵扯到要命的政治斗争,最终有两支被除名,只保留了宁府二房的血脉留存,这就是次子贾敬得以袭爵的原因,但是到了贾敬这里,爵位已然打了个折扣,变成了二等将军,而且原本有宁府两代人牢牢执掌的军权被其旧部瓜分,由此形成了天熙时代的九家军镇世家,甚至连京营节度使的职务都落到了出身王家的王子腾手里,要知道,当年宁府得势的时候,王家可还是个鞍前马后的狗腿子,如今狗腿子倒比以前的宁府尊贵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
到了贾珍这里,又打了一个折扣,变成了三等将军,要不是个贾蓉异军突起,恐怕爵位被收回去那是迟早的事,以后宁府恐怕连曾经的话语权都要丧失了,那时候,宁府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以前留在军中的人情,现在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因此天正帝才决定启用贾蓉,看看效果如何,没想到贾蓉的表现比自己预想当中的还要好,这才特意降下了“圣眷”,让他回京来,封他一个官职,让他继续为自己割肉你。
可是贾蓉本身不知道“圣眷”为何物,所以他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曾经答应他的允诺。
但天正帝知道,“贾土王”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三个字,足以给贾蓉带来加官进爵,甚至在武举考试时,遇到有良心的武举考官,还会对他这个“佞幸之臣”另眼相看。
通常来说,帝王表达对臣下的喜爱,不会直白开口,只赏赐一件随身所携之物,就已经足够。
一生英明的天熙帝,他的父皇,在执政晚年却贪图起奢靡享受,大兴土木,修建圆茗园,浪费了无数银钱。
若非到了最后几年,大青天灾连连,可早年间无比英明的天熙帝却无力重整朝纲,赈济艰难,困顿不堪,再加上龙体欠安,连上朝都困难,太上皇或许也不会在最后几年在园里休养,而是再次让老臣们战战兢兢了。
已经认识到晚年错误的天熙帝,即使已经认识到九位皇子羽翼丰满,渐渐锋芒毕露,都有夺嫡之心时,他最终的决定是,一举罢免十数位天熙重臣,绝了这些皇子们的心思。
但这一切不代表,晚年的天熙帝就甘心背负“昏聩无能”的污点。
坊间甚至传闻其为“玄宗第二”,可见当时的天熙帝风评已然极差。
但是当时作为儿子的他,显然是不能多说半句话的,如今继位已有十三年之久,也在费心费力地为老父亲翻案,然而众口难调,许多事情已然被官僚士绅们“盖棺定论”,自己都追查不回,没想到,贾蓉的言论却对天熙帝大有表彰,这不禁让天正帝更加疑惑了,这个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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