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猎猎,苇海如歌。
漫天苇海飘荡间,一队约莫五十几人、二十几头牲畜的队伍,正在快步向外而行。
为首之人,却是个一身黑色锦袍、身形略有单薄的少年模样。
不过少年虽是单薄又年轻,但腰杆却是挺的笔直,脚步刚劲有力,每走一步,恍如都要在这大地上留下他的痕迹。
而若再仔细看,会发现——
这五十几人的小队伍,似是在有意无意间分成了两波。
前面一波约莫十二三人,都在紧紧跟着少年。
后面一波二十几人,却都是有些畏畏缩缩,悔恨,乃至是痛苦。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黑脸大汉,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带着哭腔喊道:“大人,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哇,我刘一锅真的,真的是……醒悟得太晚了,我对不起您啊……”
少年这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笑着回过了头,看向黑脸大汉道:“刘老哥,你说这话便是远了。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何来谁对不起谁?
刘老哥你是自白莲教中前来投奔官军的,自有难处,我若是不体谅,还要强迫你,那也太下作了些。”
“大人,我……”
刘一锅一愣,旋即却是更控制不住的泣不成声,无比羞愧的垂下了头。
旁边,刘文汇、马邬等人也尽是一个模样。
这些时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站在刘一锅背后的威风,此时却是要……
甄辂笑着来到了刘一锅的身边,重重的拍了拍刘一锅的肩膀,“只要你不对本官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来,这秘密就是咱们之间的秘密,咱们虽做不得兄弟,却也能做得朋友,朋友之间,不说这种没人味的话。”
说着,甄辂又依次拍了拍刘文汇、马邬等人的肩膀,朗声道:
“从白莲中脱离苦海新来官军当中的弟兄们,我甄辂也知道你们为难,但不就是破个城吗?多大点事儿?弟兄们何至于此?不过,我甄辂此刻倒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弟兄们帮我个忙!大家一人抗一袋大沙袋,帮我送到山腰附近如何?”
……
“大人,您,您觉得,这,这外派来的甄御史他,他真能破开坐山虎这道山门吗……”
甄辂这边的动作很快,自然也就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向。
从苇海中出来,他们基本没有怎么休整,招呼周围民夫收拾了一些大沙袋,又借调了几十个民夫扛着,便是率先开始登山。
周围各部本来还都有些凌乱呢,可看到甄辂带领的这些‘急先锋’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也来不及再推诿,只能是快步跟上。
这让的整个官军的效率都是迅速提高了不少。
而这边王家沟前山的临时中军里,一众大佬们面色也都是有变,都没想到,这甄御史带兵之时竟然这般‘风风火火’的。
便是符阔海喉咙里都是止不住的干涩,一个劲的咽着唾沫,小心看向了身前不远处的张志远。
张大彪的眉头也是紧紧皱起来。
甄辂带上去的这帮人,虽都是青壮不假,每个人身上似也是带着家伙的,可毕竟就这点人,够土匪们开心的吗?
怕当肉盾都不够啊……
可惜,事态已经到了此时,便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贺总旗这时也在跟贺将爷低低说着什么,但贺将爷却并未理会贺总旗,只是将目光牢牢的锁定到甄辂的身上。
“哎……”
各种低低议论之间,最中心、一身鲜艳大红披风的王燊也是止不住的深深叹息一声。
他此时看的正清楚。
甄辂这边脚步虽是很坚定,动作很快,可他自己却是只披了一层棉甲,两副精甲都是给了身边的两个壮汉,这么搞,看似是有些道理,却……明显是条断头路啊……
可事已至此,他王燊又能奈何呢?起了爱才之心不假,但甄辂不开眼跟理亲王府作对也是事实,自己这次外派下来就是来干掉对方的,虽然很可惜,但想想理亲王府开出的三千两黄金……王燊还是咬了咬牙,选择静观其变,若是对方没能攻破山寨,他就要找人把甄辂给做掉了。
要怪,只能怪这甄御史还是太年轻,背后又没有过硬的军事底子撑着啊。
这就是人生啊。
有些东西,做错一步便是可能要被迫万劫不复。
……
“呼,呼呼……”
山间山风略大,也比较凉了,隐隐都带上了刺骨之意。
甄辂一行人的速度却是很快,不多时,便是抵达了土匪山腰防线百多步外的安全区域。
一身铁甲的洪鲤仔细的观察着周围地形,眉头都快拧成一条线,低低道:“大人,不太好弄啊。土匪们事先肯定是把这边清理过了,太空旷了,咱们就这点人,怕是不好过去啊……”
同样一身铁甲的陈佑霆也是浑身机灵,凑到甄辂身边低声道:“大人,贸然冲怕是不好冲啊,土匪里必定有好手在盯着。不若,咱们再拖一会儿,待到傍晚,或者是天黑再动手不迟啊……”
周围其他都紧跟着甄辂要参与此战的众人,也全都是看向了甄辂。
俨然,他们也是同意洪鲤和陈佑霆的意见,不想贸然。
甄辂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前方地形,缓缓点了点头,却是并未着急说话。
洪鲤和陈佑霆都是老猎户出身,眼力、感知力,比常人也都要敏锐些,他们说的自然不错。
可!
这世间事,很多时候,并非是以对错来区分的。
倘若真理便是正义,那,古往今来,世间到底有多少孤魂野鬼?
不是他甄辂不想用更‘巧’的方式,来取得想要的东西,是——当前形势所迫,他甄辂已经是没有了其他更好的选择啊。
回头看了眼川军和湖广边军的方向,他们此时才在甄辂身后四五十步的位置,一个个撅着屁股累的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在磨洋工还是在看好戏,亦或是两者都有。
不理会他们,甄辂又看向了乔奢费,低低道:“乔老哥,再往前三十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乔奢费有些不明白甄辂究竟想干什么,却是明白了甄辂的意思,紧皱眉头道:“大人,如今离敌军百步之内,已然很危险了,再进三十步就有点悬,我老乔毕竟老了,年轻时候还差不多。若是这般,我老乔只能护你二十步……”
“二十步就二十步!要尽快!离得近一些,这计划成功概率越大!”
甄辂忽然笑了起来,不再看前方土匪营寨,而是转身看向了身边众人,挨个扫过他们的面庞,笑道:
“诸位弟兄对我甄某人的情义,我甄某人铭记于心!
但是话说回来,这件事,毕竟是我甄某人一人招惹下的祸患,把弟兄们拉上去垫背,那就是我甄某人不地道了!
这样,乔老哥护着我,洪都监和佑霆给我掩护就成了!这事儿,我自己一人来办!”
说着,甄辂吼道:“白峰何在?!”
“大人,小的在这……”
白峰一个机灵,赶忙上前来,浑身却都是止不住的颤抖。
早就知道这位甄大人是个狠人,却也更讲规矩,处事更有原则,谁曾想,这位三爷竟然狠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
“白峰,我甄某人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能否让我甄某人满意?!”
甄辂笑着拍了拍白峰的肩膀。
“……”
白峰登时一哆嗦,可看着甄辂那恍如暖阳般的目光,他心里也止不住豪气顿生,咬着牙根子低低道:
“大人,此番您,您就先辛苦一下,背两个包,我给您缠上两倍,不,三倍的引线!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好!”
“有劳白兄了!”
甄辂对白峰重重一抱拳,便是不再理他,转而对洪鲤和陈佑霆道:“老洪,佑霆,得麻烦你们,帮我和乔老哥往前摆一些沙袋了。
另外,老岳,老诺,你们两个,给我护死了乔老哥!若敢让这些土匪伤到乔老哥一根汗毛,我甄某人若是能活下来,一定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大人,您放心吧,我们一定护好乔哥……”
老诺和老岳赶忙保证,他们也是跟乔奢费差不多资历的老兵了,非常懂得战场上的规矩,这次带他们出来也是为了这个。
白峰这边也迅速忙活起来。
甄辂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亲自上前接过沙袋,与洪鲤、陈佑霆几人,扛着沙袋,一步步向前进……
……
“怎么回事?”
“这甄御史是想干啥?他当这是儿戏吗?竟只用这几个人?这能顶个屁用的?!”
“监军,这甄御史如此儿戏的打法,若延误了战机,必当是我大军此役的第一罪人,罪不容恕那!”
“大厅……”
眼见甄辂这边上山的时候气势很足,到了山腰前却是一下子慢了下来,且只有几个人在忙活,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王家沟前山上的中军里不由一片纷杂。
说白了,他们费了这么多心思,把甄辂这个年轻且没什么军事经验的甄辂给弄上去,是为了让甄辂来给他们当这个肉盾,给他们的主力创造时间、包括当替罪羊的。
可这甄辂此时的军事行动显得花里胡哨的,明显不想当这个肉盾,那岂能不搞他?!
“……”
王燊的面色也是极为复杂,一时也捕捉不到甄辂的心思了。
若是让甄辂这么搞下去,到时候,怕是他这个监军也保不了他了啊。
这甄辂,还是太单纯太直白了啊。
倘若他用手下人当肉盾往上顶,哪怕是拿不下这土匪山门来,他甄辂究竟是有办法帮他开脱的,有罪却也不会至死,可此时这……
王燊便不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小子,怕是要白瞎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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