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刚至,夜空上的缺月又一次圆了回去。
嬴舟和小椿睡得正熟,冷不防感到周身一空,后者从平躺着的睡姿乍然落地,几乎是倒栽葱般扎进他怀里去的。
嬴舟同样睡得很迷糊,先是茫然迷惘地环顾四野,而后才打着呵欠伸手托起小椿的脑袋,将她身子扳直了。
“呃……又到寅时了吗?”她抓了抓一头乱发,迷迷瞪瞪地左顾右盼。
依照从前的经历,现在出发,一个时辰左右大概就能到白石河镇外的稻田附近。
“嗯,走吧。”嬴舟替她抱着花盆。
小椿应声,作势要站起来,也就是那么一瞬,她眼前蓦地黑了一黑,似是精力不济骤然眩晕,有片刻光景竟难以视物。
她闭目晃晃头,好一阵才缓缓恢复了视力。
不应该啊,自己不是刚睡醒吗?怎么会疲倦……
她狐疑地抬头望着嬴舟的背影,一面慢吞吞地跟上去,一面猜想——
多半是树苗的躯壳过于脆弱,不太能承受得住人身。
没办法,目下也只能慢慢适应了。
“福气东来”客栈所在的街巷算是整个白石河镇最为热闹的地方,为了仔细观察周遭百姓的一举一动,嬴舟依旧前去要了间房。
这回他和小椿特地留在店内用午饭,不紧不慢地打听其中的住客与伙计。
客栈分前店与后院,后院是掌柜和跑堂的住处,除此之外就是柴房、庖厨、茅房。
至于店内,有上下两层,客房是二十间。
撇开嬴舟二人不谈,共四间里住着外乡旅客。
他端着茶碗遮住视线,目光瞟向大堂的柜台——
那掌柜模样四十出头,从早到晚不是算账就是对账,头埋在桌上,连眼皮也很少抬,说话斯斯文文,不大会与年轻的伙计起争执。
结界的根源会是他吗?
因为想要多赚些钱财?
可每日往来的银钱,到寅时一样会清零,似乎意义不大。
“客人您脚下当心,刚烧好的热茶,小的给您倒上。”
身侧步伐轻快地窜过去一个年轻伙计。
这东家舍得花钱,光伙计就雇了六人,门口迎他们的算一个,那热爱浇羊粪的老大爷算一个,另四个年纪不等,小的十六七,老的四五十。
都是寻常百姓,成日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
那桌坐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习惯约莫是从北方而来,口味清淡得很,吃两口便要皱眉,直冲小二道:
“这口蘑烂鸭子也太咸了,还有那个,排骨炖扁豆,油放得颇重,腻得人心慌……”
嬴舟若有所思,“山东口音……难道是京城人士?”
那种地方的人,来这穷乡僻壤作甚么?
他指尖摩挲茶盏,犹自斟酌揣测,就听见旁边的人不务正业地惊叹道:“天哪,这是什么?脆脆香香的,也太好吃了吧!”
大凡漂亮的小姑娘总是招人喜欢一些,上菜的店伙难得看小椿吃得如此心满意足,不由笑道:“客人,这是油炸春卷,咱们店的招牌。里头裹着萝卜丝、粉条、芽苗菜、土豆和野黄瓜。”
虽然里面的东西她大多不认识,但不妨碍小椿吃得高兴。
“这个也很好吃,圆圆的,有点甜味儿。”
小二愈发热情地介绍:“阳春四喜丸子,咱大厨自个儿改进的菜谱,外头的那层皮儿又薄又脆,口感可酥了。”
小椿:“这个,这个,这个也好吃,可以浇在米饭里。”
伙计看着她把一碟蘸烤鸭的酱料倒进碗中:“……”
感情这姑娘只是不挑嘴而已,她啥都觉得好吃!
“诶。”嬴舟忍不住提醒她,“办正经事呢,你能不一直惦记着吃吗?”
小椿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成竹在胸地捏着竹筷,“知道,知道。”
她从桌下抽出一册记满文字的小本儿,“看,我都写好了。”
“那对夫妇住在一楼的中等房内。二楼的还有个赴京求学的书生,在咱们的左手侧;右侧是两个商贾亲兄弟,并一位老乡绅。”
小椿念完,放下册子忖度着说,“既然镇上的结界是突如其来,我想,与外乡人有关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这个思路没什么问题。
就是不知城里还有无别的外来客。
嬴舟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会儿头,不经意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无奈得甚至有些习惯了,低低叹道,“筷子不是你这样拿的。”
小椿毕竟是走野路子成的精,认识白玉京时又尚未修成实体,打小没人教,用此等人族的器皿自不太熟练。
他手把手给她纠正过来,“行了,继续吃吧。”
有了第一天的粗略调查,他们决定且将目光放在那京城来的两口子身上。
从早至晚,跟了几回,打算将二人的行程去处摸个一清二楚。
偌大的白石河镇犹在日复一日地循环着六月十五的是是非非,日升月落的时光仿佛不曾在此停留,透着诡异的欣欣向荣。
世人常说“草木零落,美人迟暮”,倘若用永续不变的岁月换花开不败的容颜,这样的青春,也不知美人肯不肯要。
那些熙攘喧嚣的街上,凡人按部就班的活着,混迹于其中的妖们却在各自忙碌。
或许是多日来的凶恶隐患青蟒已被除去,众妖干劲十足,都学着小椿手捧一本册子,认真地提笔记着每天的见闻。
令人意外的是,红豺一行居然也跟着自发划出一片范围来,似模似样地在那儿观察人族,偶尔见手下偷懒出神,领头的还会破口大骂。
瞧着挺像那么回事。
嬴舟与小椿跟到了第三日,这对夫妇照例是要去寻牙郎给挑个好房舍——他俩准备在城中定居。
街巷拥挤,刚路过铁匠铺,他足下蓦地一顿,鼻中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腐肉的尸气,带有腥臭。
嬴舟能够确定这气味前几天不曾有,今日才突然出现的。
他当机立断放弃跟踪,转身寻着源头找去。
小椿没那么好的嗅觉,只能抱着盆儿紧随其后,看嬴舟不时望天,不时蹲地,鼻子咻咻咻个没完。
……真是货真价实的一条好狗啊。
童叟无欺。
本来嘛,狼和犬,除开体型差异,许多习性并无二致,几万年,几十万年前没准是一家人呢。
她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什么味儿,好香。
还有一点点尖锐刺激。
“嬴舟,这什么香气啊?”
小椿贪婪的闭眼深吸了口气,顿感口舌生津,味蕾大开,活似还能再吃下一盘肥嫩多汁的叉烧鸭子。
然而话音刚落,耳边就听见他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像是一发不可收拾,忽然打得没完没了。
小椿睁开眼:“嬴舟?”
视线里,他已用手捏住了鼻子,剑眉深锁地打量周遭。
之前追得太入神,竟没留意走到了这卖香料的集市,举目望去,不是胡椒粉就是花椒粒,还有麻椒、辣椒。
空气里都充斥着呛人辛辣,怪不得他会这般难受。
对于犬类而言,诸如此种的调味品一旦入鼻,伤害不容小觑,短时间内说不定会丧失嗅觉。
他当下往后退了几步,也顾不得那腐腥气的来源为何,匆匆掉头离开。
反正司马扬的人多,大可找他们再来查。
“嬴舟,你还好吧?”
回到司马家时正值午饭,哪怕过了小半个时辰,嬴舟的喷嚏还是打个没完,小椿不由有些担心。
“你眼睛都红了。”
少年捂着口鼻摆摆手,只要这些辣味的粉末不曾洒他一脸,别的倒还好,打几个喷嚏也就过去了。
“没事,放着它不管,等下也能好。”
那片市集他是不能去了,得找人替自己。
司马夫人一手端着清水,一手端着汤面,放到嬴舟面前,语气温和祥善,“知道你们犬类的鼻子最为要紧,进了胡椒也不妨碍的,喝碗薄荷水润润喉,清清嗓,洗一洗便是了。”
“多谢。”
薄荷叶清凉解燥,的确能缓和他现下的焦虑,嬴舟三两口喝完,顿时感觉转好许多。
“能帮上忙就好——快些用饭食吧,再不吃该坨了。”
司马家如今成了供众人歇脚的驿站。
司马扬倒也颇为大方,主动给备好食水,庖厨内整日都温着汤,保管大家几时来都有顿热乎的可以吃。
现下赶上了正午的饭点,陆续有人进门来要些炒米、汤面或是煎饼,三三两两地坐在院中,偶尔交流一番今日的所得所获。
瞧着真有几分乡下农闲之际,庄稼汉们坐在田埂上侃大山的样子。
由里到外透出一股朴实,非常的接地气。
小椿尤其爱吃司马夫人摊的煎饼馃子,在灶间顺了三个,坐在台阶上边瞧小鸡啄米,边填饱肚子。
屋外的红豺一族如今渐渐将扎营之地从树下挪至道旁,一群人攥着几片肉干,吧唧吧唧地嚼。
那玩意看着都硬,吃一口得灌两口水才能涮下去。
司马夫人好心,也叫女儿端去些肉汤稀粥。
蓟进咬肉干的时候,双目仍在注视着端碗吃面的嬴舟,神情莫测难辨。
小椿就看他拿那干树皮一样的腌肉磨牙,自己都替他的腮帮子酸痛,不由抬手摸了摸,再万般幸福的咬了口煎饼。
美味。
“喂。”
就在这时,笼子里的青蟒漫不经心地唤了她一声,语气说散漫不散漫,说认真也不算认真。
“提醒你一句,离那头红豺远一点。”
小椿不予置评地扬起两弯秀眉,来了兴致,“为什么?”
后者吊儿郎当地靠着墙,“因为他与我一样,都不是好人。”
她目光探究地盯住对方,端详良久,觉得费解,“我很纳闷,司马老先生怎么不杀你呢?你吃了那么多妖,留着你干嘛,心眼又小,不怕被你报复吗?”
寒洇闻言,腔调清朗地笑出声来,不知是认为她的问题可笑,还是她对自己的这番见解可笑。
“他当然不会杀我,他可舍不得杀我,你知道我们蛇精在黑市上有多金贵吗?”
“蛇胆是治百病的良药,蛇皮是锻造兵刃衣甲的上等材料,蛇肉更是大补之食,哪一件放到黑市去都是稀罕物。所以,大凡抓到蛇精,寻常人是不会想着杀的。”
小椿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顶级的食材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厉害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