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东山一脉,离人族的城郭就渐渐远了,四野的景致多是密林丘壑,甚有当初刚下白於山时的味道。
同行之人中又添了个青木香,赶路的队伍莫名其妙壮大起来,沿途吵吵嚷嚷,简直比看大戏都热闹。
嬴舟抱着花盆,给小椿指前方的一片沼泽。
“就那边,看见了吗?你远瞧是个险恶之地,实则落了障眼法,走进结界,里面便是妖族的一座小城。”
她满眼新奇:“妖族也有城?”
“当然有了。”
身后充作背景的重久和青木香正在斗嘴扯头花,骂骂咧咧,张牙舞爪。
或许是到了自家地盘,嬴舟显然比先前更为健谈,话也多了,“九州之大,总不可能遍地皆是人族,妖也有妖的国都。”
“那些丛山峻岭,人力难以涉足之处,就会有精怪存在,大家建起房舍,楼阁,也做买卖营生。论繁华,一点不比人界少……你还没去过妖族之城吧?”
下山以来,似乎就只在白於山附近的小集子住了一晚。
小椿如实道:“没去过……有什么不同吗?”
背景里的一狼一犬已经从口舌之争转变为刀剑相向,倏忽寒光闪烁,不时烈焰焚天,打得好不激烈。
嬴舟:“会更自在些。”
他解释说:“因为都是妖怪,不必像在人族那样瞻前顾后,避讳着暴露身份。嗯……好玩儿的东西也不少,毕竟冗杂了妖法在其中。”
“诶!”她来了兴致,“听上去很有趣。”
“有趣是有趣,但不及人族平和。妖怪嘛,你知道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说话间就到了沼泽边,嬴舟忽然一笑,“不过在这里你不用担心。”
他抬手示意,“因为‘风雨城’地处北号山和炎山之界,受两族庇护,算是我们自己的地方。”
结界乃一层透明水雾,隐有实质。
小椿跟着嬴舟穿过柔软的壁障,就在她踏入城内的刹那,无数灯红酒绿刺了过来,不由得让人抬手遮了遮眼。
胳膊挪开之时,只见一条长街铺开在她面前,一路壮观地延伸到远方。
街道两侧挨挨挤挤地林立着各类店铺,热食的白气、烈酒的醇香以及烟斗内的火星子一并涌上来,汇成一抹声势浩大的烟霾。
“怎么还没好?我都等一炷香了老爹!”
“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人族时兴的烟花炮仗,一串一吊钱——”
吵杂的叫卖吆喝争先恐后漫进耳中。
有身形壮硕的黑熊精在店外不耐烦地等一屉包子,暴脾气的狒狒叫嚷着被一条守宫偷了钱袋,两只雪兔抱在巷子角落卿卿我我,还有几头蜜獾炸着毛打群架。
精怪们有的懒于化形,任凭尾巴爪子甩在身外,更有甚者干脆以兽态行走,仗着体格大,虚张声势。
而后面的重久与青木香几乎是在进城的瞬间,各自恢复了先前的人模狗样,端起一本正经的姿态藐视左右,气场十足十的高冷。
走没多久,就有熟识的店铺老板热络且殷勤地上前打招呼。
看得出他俩显然在此间颇有地位。
小椿目瞪口呆地站在这场乌烟瘴气里,半晌才欣喜的回过神。
这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群魔乱舞!
妖,遍地是妖!
她太喜欢了!
“嬴舟嬴舟,你来看这个!”
她满城撒欢,拉着他在周遭的地摊挨个瞧新鲜。临近的是个面具架,老板用蜥蜴皮做来的小玩意,东西一带上脸,五官就能动,叽里呱啦一通瞎嚎,啥用没有,纯属闲极无聊的人才会买。
小椿拿了一张画小鬼的扣着给他看。
又抄起一张山鸮来回切换。
乐此不疲。
嬴舟垂眸瞧着她折腾,很快又放下去,蹦到别处招呼道:“那个那个,那个也好玩!”
小椿面朝他倒退着走,“我好想住在这里啊!住一辈子也不会腻!”
“……你在哪儿都这么说。”
眼见她被前头的花灯吸引,嬴舟迈开脚步时略停了半瞬,摸出银钱递给店老板:“要这两个。”
“好嘞,谢公子赏脸——”
招摇的幌子沾满油渍,交缠着难分彼此。
风雨城建于深山,碍着地势的缘故,还是不及人族城郭幅员辽阔,因而所有的店面民居都紧密连在一块儿,半丝缝隙也无,举目望去有种充实的尘世喧嚣。
小椿左手举着妖界特产的烤羊排,右手端着一碗清露酒,踮脚站在人丛之外围观两只藏狐卖弄风骚地跳舞。
边上的乌鸡精是个老太太,不住拎着一篮子鸡蛋问众人要不要买。
“这三日才下的,热乎着呢。”
黄鼬反应极大:“三天你能下这么多?老太婆你都多大岁数了?别拿上个月的存货来糊弄人好不好。”
嬴舟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付账,一个挑担子的小贩恰巧经过,他目光在货物上停留,出声叫住对方。
“给我拿串糖葫芦……嗯,上面最大的那支。”
这处的妖精们噫吁着喝倒彩,两只藏狐也不介怀,挠挠头陪着大伙儿傻乐呵。
小椿踩在一级石阶上满脸兴致勃勃,他捏着竹签行至她身侧。
“小椿,吃糖吗?”
才看完一场闹剧,她唇角的笑意未收,高高兴兴地回头来应:“吃啊。”
那两只手都忙得不得空闲,嬴舟视线一瞥,便拎着糖葫芦送到她嘴边,摊开掌心托在下面,仔细接着碎屑。
“唔唔……嗯。”
妖界的商贩用料皆极为实诚,硕大一颗山楂糖塞入口中,简直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她含糊不清地咬着糖壳儿清脆作响,像是给他先试试味道,露了个娇憨至极的笑,“可以,很甜的,就是我牙不太好……嚼起来费劲。”
嬴舟拿着糖目光柔和地等她吃完,“该走了,天色不早,我们要找个地方歇脚。”
风雨城寸土寸金,各类的店面都是巴掌大小,此地倒也有客栈,比及开封的自然小了一倍,但与四周别的铺子相较,已经算是十分惹眼的建筑。
两人拉门而入,柜台前站着的小水獭嘚嘚嘚地迎了上来,开口便唤道:“嬴舟少爷!”
“今天住店吗?”
他微一颔首,“要四间房,晚些时候还有两个同伴会上门,都是认识的。”
“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准备。”
小水獭生得眉清目秀,颇为懂事地接过嬴舟怀里的花盆,听他吩咐说,“入夜后喂一次清泉水,千万当心,不要打破了。”
小椿直愣愣地盯着此人恭敬地告辞退下,忙去拉他的衣摆,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嬴舟,他刚叫你‘少爷’。”
后者轻轻抿了一下唇,带着几分赧然遮掩的意味将脸往旁边别,嘴里似是而非地含糊道:“唔……嗯。”
“温蕙说,大户人家出身的才会叫‘少爷’‘小姐’。”小椿眼底的憧憬几乎是不加掩饰,“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如此奇怪的人族称呼,让嬴舟听得不禁一笑,他曾在很多场合里听过这两个字,平铺直叙的有,夹枪带棒的有,疑惑不解的有。
但在那当下,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头衔也没有那么叫人讨厌。
“北号山和炎山的本家人,他们都叫少爷的。”
小椿随他往二楼走,“狼犬两族在妖界很有名望吗?”
“还好吧,每个山系总会有几族妖称霸一方。像南边是狐族,鹰族;西边是狮象;北方是花豹和白虎。”
妖界不缺玉石珠宝,山上遍地盛产的晶石当做点缀铺了一走廊,闪闪发光。
她楼梯正行至中途,乍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啊,对了。”
在开封府住了数月,俨然已养成了买东西先付钱的习惯,小椿指着后面提醒他,“我们还没给银两。”
嬴舟眉峰轻扬,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朝她含起笑:“不用给。”
“是自己家产业。”
小椿:“……”
大户人家!
风雨城依附两座山的庇护,相安无事地存活至今,当然少不了给上头进贡。
早些年据说狼族和犬族也曾为了城池的归属大打出手,沸沸扬扬闹了好几十年未能决出胜负,等到嬴舟母亲出嫁后,才勉强熄了战火。各自捏着鼻子一半一半。
如此来看……城中能有今日的兴盛,倒应该归功于他才对。
妖族没人界那许多规矩,晚上的街市仍然喧哗鼎沸。
嬴舟草草安顿完毕后,支着脸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往楼下投去一点视线。
他手里仍旧捏着那串糖葫芦,凝固的麦芽糖在灯火照耀间流光溢彩。此处的火不燃烛,也不点油,皆是妖火,能烧许久。
小椿只吃了一颗,还剩下七八粒。
他指腹转动着纤细的竹签,张口撸下一枚在嘴里嚼。
冰糖的甘甜实在清爽,混合着山楂的酸,两种滋味恰到好处。
嬴舟才要再咬一颗,冷不防就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某人的惊叫。
“唔哇!——”
随即是小椿哆哆嗦嗦的颤音。
“嬴舟!”
她在那边慌张无比的喊,“快来救我!”
他心头猛地一挫,几乎是从房中冲出去的,开门时连手都在抖,满腹忐忑地快步进去,“小椿怎么了!”
甫一奔入内室,嬴舟就看见她趴在床上,光着一片背脊不忍直视地向自己呼救,声音简直是凄惨的。
“救命,我开始脱皮了……”
嬴舟:“……”
他一眼把她裸背瞧了个正着,连忙非礼勿视地给自己遮住视线,局促的侧过脸。
“脱皮,什么脱皮……”
而后才想起来,树随着生长,每年是要掉皮的。
嬴舟于是无语伦次地无措道,“你脱皮就脱啊,我还能帮什么忙?”
前者撑着手肘一言难尽地开口:“不行,我……不能看这种密密麻麻的东西!”
小椿痛苦道:“会恶心,气短,头皮发麻。”
说完她还瞥了一眼,“呕……”
嬴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作者有话要说:椿儿——恐虫兼密集恐惧症患者。
【你们树精真是毛病多啊】
嬴狗子虽然猫嫌狗不待见的,但人家好坏还是个富二代呢!
该装的逼一样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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