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江湖,像是一幅泼墨而就的山水图,清新脱俗、波澜壮阔。
热血激荡的年轻游侠儿们,对这幅山水图中蕴藏的美妙风景,总是充满好奇。
于是,他们提着剑、扛着刀,带着各自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跨过一条又一条河流,志得意满、心向风流。
每个走入江湖的游侠儿都知道,江湖路,是一条不归路,可他们从来不在乎。
一部分人,会跌倒在血肉、骸骨铺就的泥泞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另一部分人,则会在观赏足够的风景后,悄然隐没。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在历经磨砺之后,一步步走到江湖的尽头,然后他们便会发觉,原来......江湖的尽头,没有大自由。
“逆徒,”
叶灵秋望向拦在身前的叶昊,缓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叶灵秋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是平静,不过,任谁都能察觉出,他心中藏着滔天怒意。
叶昊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先走至宁不凡身侧,轻轻拍了拍宁不凡的肩头,打量两眼,旋即收回目光,回身看向叶灵秋,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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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眼里的江湖与您这位老人家眼里的江湖,相去甚远。年轻人若是看到面前悬停着一座拦路的高山,会想着无论如何都得翻越过去,可您眼里看到的明明是同一座高山,想的却是在山前拦路,让有心气的年轻人原路折返,还美其名曰‘为了人间的未来’,在我眼里......这是多么可笑与幼稚的未来啊。”
“您可曾想过,山就在那里,我们这一代人,若是不去翻越,难道要将难题留给我们的子子孙孙?难道要等到我们成了如您一样、丧失心气、甘愿腐朽的老人家后,再去拦着要翻越高山的子孙?倘若当真如此,那这座山,还翻不翻了!”
大丈夫生既于天地间,便该在骄纵烈阳下挺胸,便该在遮眼高山下提剑,大步如流星、怆然亦独行!
这便是叶昊。
那个数次败于柳先生手中的叶昊,那个归隐深山悟了足足四百余年剑道、直至心神通灵才愿意提剑出山的叶昊。
叶灵秋的平静目光渐渐复杂,沉默半晌,一言不发。
此时,若他真的铁了心要杀宁不凡,叶昊拦不住他。
可叶灵秋却无法踏前一步,因为拦在他身前的,是他心中最欣赏的摘星楼后辈。
蝉声高亢,蝉翼遮天。
叶昊面向叶灵秋,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他语气平静,轻缓开口,“老祖宗敢一步踏前,叶昊便敢血溅三尺!”
叶灵秋心中有些不忍,叹声道:“柳先生于你的恩情,竟大过摘星楼待你的养育与教导之恩?”
叶昊抬眉,缓缓摇头,沉声道:
“此事,断然与柳先生无关......我只是觉着,您老了、太老了,老到没有勇气与魄力随心而行,您开创一十七年蝉,可称一代宗师,剑道向来刚正。似这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围杀宁钰之事,绝非出自您的本意,但为人间安危计,您却不得不来,这样不好,很不好。”
“我叶昊身为摘星楼弟子,自然该守护摘星楼的刚直剑道,自然不能让老祖宗担上如此恶名。叶昊恳请老祖宗回返摘星楼,安享余生。至于,这以后的人间,也该交给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的年轻人来守护,即便我们最后没能守住人间,即便世间生灵当真遭受涂炭,那也是我们做出的选择,死......而不悔!”
剑修曾有言,愿踏歌而行,愿拔剑而出,愿此生无悔!
叶灵秋看着字字铿锵的叶昊,有些惘然。
他在想,他真的老了吗,还是说,他真的......走向腐朽了吗?
“世间,是一个囚笼,我们都是被禁锢的可怜人。”
宁立面向半夏,略微敛袖,不疾不徐道:
“逍遥观传承的三卷天书,是红尘仙亲手所著,里面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可怕真相,老祖宗既然看过三卷天书,心里自然清楚。在遥远的数万年前,红尘仙便发觉了身处囚笼的真相。”
仵世子阳侍奉在一旁,挥袖引动天地之力,在三人所在区域布下了一道隔绝声音与光芒的简略阵法。
宁立放缓嗓音,继续道:
“祂想要走出这个囚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祂又心系人间,担忧人间涂炭。于是,祂将武道传承于人族后,孤身踏入天门,然后......祂失败了,丧失了记忆、情感、锚点......所有。数万年后,祂复又走入人间,遇见了慧能大师,成为了白凡。”
“白凡在人间历经了数千年的磨难,最终寻回了属于红尘仙的记忆、情感与锚点,成为了祂。三千余年前,祂带领九位弟子跨过天门,屠尽天上仙人,又以血肉化作龙脉,三魂化作神器,震封龙脉,更密令余下六位弟子创立不可知之地,所做一切皆为守护人间。”
半夏微微皱眉,呵斥道:“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何还要拦我前路,殊不知......对于整个人间而言,如今的宁钰和王十九,才是最大的祸害吗?”
宁钰,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未来,要对人间拔剑。
王十九,若是跨入天顺之境,便是天道行走,执柄命运。
这两人,皆是祸害。
三千余年前,红尘仙以血肉化作天下龙脉,融入人间,数千年来凝聚而出的庞大气运之力,足以遮蔽天道耳目,于是......天门无法开启,天人不可走入人间,相当于断天绝地,将人间这座囚笼彻底封闭。
可在二十余年前,宁立盗窃神器‘天地棋盘’入世,搅乱了大燕国的龙脉,之后又豪夺东荒国神器‘凤髓’,彻底将整个人间的气运打乱,因此,数年前柳先生才能借明字卷天书,强开天门,逼迫仙人谪凡。
如今,六位天顺地仙在世,那些早已恨透了人间的虚伪仙人,才不敢轻易迈过仙门,可六位天顺地仙的寿限将要抵达终点,晚辈弟子尚未成长起来。
对于自诩为‘人间护道者’的几位天顺地仙而言,宁立欲借神器复苏红尘仙的行为,自然是大逆不道、罪可当诛。
“师尊的意愿,是人间安康。”
半夏目光微冷,缓声道:
“祂不愿复苏,更不愿被人搅扰安宁,只想以龙脉护卫人间无恙。可你,却凭借一厢情愿,接连盗窃天地棋盘、凤髓,搅得人间大乱,致使龙脉不存,到了今日,竟还要一意孤行,我倒真想问一问你,你如此袒护宁钰,究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儿呢,还是为了满足将红尘仙复苏的野望?”
三魂七魄尽汇一人之身,红尘仙是否能醒来,没有人能知道。
即便退一步来讲,红尘仙当真能够复苏,祂当真能够带着人间,走出囚笼,走向大自由吗?
只怕,不行。
否则,祂也没有必要在三千余年前,以身化作天下龙脉,蒙蔽天道耳目了。
因此,对于苟延于世的天顺底线而言,红尘仙不可复苏,这并非他们不孝,而是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议。
人间很好,不需要改变,即便是囚笼,也可安享太平,做一个无知的人、无知的活着,也很快乐不是吗?
只要龙脉在,人间就不会有劫难。
这时,仵世子阳轻声提醒道:“对于修行者而言,蒙上眼睛,并非看不到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眉梢上蒙着的黑布。
半夏微微怔神,哑然失笑。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念想,可他已经老了,没有心力与时间去为人间谋取最好的出路,只能选择最安全的出路。
他错了吗?
他觉着,应该是没有错的。
不过,如今宁立与仵世子阳拦在身前,半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过这两个后辈的尸骨,再去杀宁钰。
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要杀一个人,可这个人的父亲走到了你的面前,偏偏这位父亲还是你极为欣赏的后辈,这还如何下得了手?
宁立抬眉,凝视着半夏的眸子,沉声道:
“王十九,确实是要杀的,凭借他的资质,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成为天道行走,到那时再杀,就杀不动了。因此,我才将他逐出天机阁,以便日后越过不可知之地的规矩,再挑选时机对他下手。”
“可宁钰却不一样,我了解这孩子的性情,他并非嗜杀之人,心中藏着良善,却因自身弱小,始终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分毫,因此,他绝不会做出危害人间之事。”
“至于,我们看到的所谓的未来片段......或有蹊跷之处。老祖宗,依着我逍遥观的规矩,即便是要杀人,也得讲个道理,您说呢?”
半夏上下打量了会儿宁立,没想到这小子竟敢拿逍遥观的规矩压自己,心中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逆徒。”
仵世子阳耸了耸肩,看向宁立,平静道:
“王十九是这江湖里少有的热心人,我很欣赏他的才能,也很了解他,我认为似他这般的性子,不会成为人间的祸害。他既然没有犯下过什么大错,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杀死他。宁师,依着我逍遥观的规矩,即便是要杀人,也从不诛心,您说呢?”
宁立上下打量了会儿仵世子阳,没想到这小子竟敢拿逍遥观的规矩压自己,心中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说道:“逆徒。”
逍遥观的规矩,倒是有些意思。
“我天机阁向来没有什么规矩,你虽然身为天机阁后辈,却也不必在我面前拘谨,”身着一袭破烂黑袍的王龟眸光微闪,含笑看向王十九,耐人寻味道:“我竟忘了,你已被剥夺真名,逐出天机阁,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用王十九之名?”
王十九眸中金光流转,紧紧盯着两人之间摆放的一张由天地之力凝华而出的巨大棋盘,扫过一枚枚星辰铺落的黑白棋子,探出一手,轻轻按下,霎时,便有一枚泛着白焰的流星划破天穹,精准砸落天元之地,荡起大片金光,似是泛起涟漪的小河,波光荡漾。
落完棋子后,王十九才慢悠悠回道:
“老祖宗,瞧您这话说的,忒没道理了。您也知道,咱们天机阁的秘法皆是观摩日月星辰诸多天象,以此借用天地之力,可这动用秘法,皆要以自身真名为号。我修行‘潜星’秘术之时,便是以‘王十九’作为真名,若是这会儿不唤作王十九,莫说与您下棋了,连分毫天地之力都调用不来。”
“我啊,虽自诩为不惑之境无敌,可这不惑上境终究只是不惑而已,您堂堂活了三千多年的天顺巅峰、半步仙人境的大修行者,要与我下棋,还不让我唤作王十九,这不是欺负人嘛。在我眼里,咱们天机阁除了王十八脸皮厚点之外,都是十成十的高雅之辈,这话......可没说错吧?”
王十八立在两人身侧,颇有些尴尬,有心反驳,却也无话可说,莫名有些心虚。
王龟伸手抚须,面上带笑,略微抬手,捏来一枚黝黑深邃的星辰,紧挨着王十九方才落下的那一手,轻轻拍在棋盘之上,不紧不慢道:
“潜星秘术,是师尊......哦,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红尘仙,留给天机阁的传承之物,三千余年来,我一直在揣摩,却始终不得要领,直至数百年前借阅给云樱妹子看了后,她才发觉,这潜星秘术,不是人间之法,而是天人之法。”
王十九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这一刻,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但又无法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寻出真相,于是便故作漫不经心问道:“什么是天人之法?”
王龟想了好一会儿,伸手指了指天上,微笑道:“天上的人,修行的秘法。”
原来,还真是字面意思。
王十九琢磨半晌,也没有想明白这其中夹杂了什么深意,正要开口说话,却发觉喉间微甜,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棋盘。
“十九!”
王十八面色大惊,赶忙一步上前,要将王十九拉出棋盘覆盖的区域。
王十九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渍,淡漠的将王十八推开,平静道:“你的徒弟王十九,已经死了。如今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个被人赶出家门的野狗罢了。”
王十八怔在原地,半晌无言。
王十九七窍流血,面色却是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他轻轻偏移目光,扫了眼百丈之外、正缓步走向王安琪的宁不凡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低眉看向纵横交错的黑白棋盘,眸中金芒越发璀璨,缓缓伸手捏来一枚天外星辰,重重拍下,轻轻咳出一口血,淡然道:
“下棋!”
与天顺对弈,绝非人力可为。
往往一子落下,便是一道秘术砸去。
黑子先行,王十九执白。
这已经是王十九下的第五十八手,也就是说,他已经吃了王龟砸来的五十八道秘术。
经脉寸断,遍体鳞伤。
像他说过的,不惑上,终究只是......不惑上。
这盘棋如果继续下去,王十九大概是会死的。
但他觉得,有些事情既然触及到了自身底线,便不可后退一步,相对于死亡而言,他更不愿意输掉这盘棋。
他可是曾经大放过厥词、说过要在江湖上罩着宁不凡。
男人嘛,说出口的话,便该以性命践行,如此才不辜负兄弟二字。
过了今日,倒要看看这座江湖上,还有哪个人敢说他王十九,只是个江湖骗子。
他啊,高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