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连下了十日,唐挽也一连病了十日。
在冰天雪地里坐了六个时辰,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考完试便开始发烧,昏昏沉沉烧了两天,好在年轻,渐渐也恢复了过来,这几日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神思困倦。今天早上吃过药,歪在床上读了一会儿书,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元朗一进门就看到软榻上蹙眉睡着的人,以为她又难受起来了,几步走到床边想探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怕再激了她,只能搓着手在床边站着。
唐挽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白玉般的脸上泛着潮红,长长的睫毛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扑簌簌颤动着,挠在人的心坎上。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唐挽的五官也生得太过秀气了些,身量也瘦小,应该是年纪小还没长开的缘故。元朗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不禁勾了唇角。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两个进京赶考的学子在旅途相遇,吟几首彼此熟悉的诗句,谈一谈远方的理想,再加上几杯热酒,很容易便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可唐挽又与他不同。元朗家教严苛,从小上的是最好的私学,他的学问来自高墙之内,案牍之间,是照着先贤理论一笔一画摹出来的。可唐挽却来自江河湖海,文字里带着一股天地间的灵气,不雕琢不造作,就是单纯的好。
这是元朗没有的,他新鲜,他喜欢,他珍视得很。
感觉手掌已经搓热了,元朗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唐挽却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你还烧不烧了?”元朗问。
“好了,就是没什么精神。”唐挽坐起身,扯了外卦披在身上。
元朗也在床边坐下来,说:“那药方子里有安神的东西,原是为了让你睡得好。既然不烧了就停了吧,该活动活动,要不然越躺越虚弱。”
唐挽点点头:“是这个理。”于是便唤了家奴乔叔进来,只吩咐喝完这一副就不再抓药了。
房间里还是冷。元朗将炭火盆挪进了些,也脱了靴子上床暖脚:“这几天你病着,也没顾上跟你说。听说皇宫里走了水,把内阁都烧了。”
“啊?那我们的卷子呢?”
“不知道啊,贡院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反倒是举子们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元朗说,“今天晚上李世清在望嵩楼请客,他父亲在朝里做官,兴许能知道点消息。”
“那还等什么,咱们也去听听啊!”唐挽急急穿衣下床。
“哎,你这身子能吹风吗?”
“那也得去啊!卷子烧了,你我前途未卜,还坐得住?快点儿的啊!”
“好好好!你先穿好衣服,别受了凉。鸣彦啊,鸣彦!备车!”
望嵩楼的一层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今科应试的举子。唐挽和元朗赶到的时候,只有角落里还剩了一张茶桌,两人便坐了下来。
李世清坐在正当中,一身靛蓝锦缎长袍,手捏着玉骨镶金折扇,扇子只捻开一角,扇着胸口,扇面上粉霞簇拥的牡丹甚是扎眼。他也是举子之一,不同的是他家在京城,父亲又领着一科给事中的职位,故而消息比一般人要灵通得多。他又很喜欢将自己的消息与人传播,久而久之在举子们之中也积累了一些威望。
这一次皇宫走水,大家自然都把他当成了权威。
李世清也不负众望,直将那一夜走水的场面描述的天花乱坠,好像他就在现场看着一般。众人听说那西阁的大火把卷册烧了个干净,不禁露出悲戚愤懑的神色,又听说主考官卢焯为了抢救卷册而葬身火海,一时沉痛不已,甚至有人流下泪来。
卢焯卢继盛,两榜进士,三元连中,是当世有名的直臣、谏臣,有他当主考官,士子们才有底气。如今听说他去了,众人只觉得心灰意冷。许是我大庸国运不齐,名臣良相接连陨落,使奸人当道。这等了许久的科举,恐怕又成一场虚幻了。
“论人品论才学,满朝上下哪个能比得过卢公?若换了别人来主考,只怕这科举又沦为了达官贵人们的晋升的渠道。”
“你我出身寒门,哪里比得过那些世家子呢?还不如趁早回家,省得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见众人议论纷纷,李世清觉得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也不要灰心,听说蔺如是先生已经入宫,要接替卢焯大人,重新主持会试!”
刚才还心灰意冷的众人,瞬间就被点燃了。唐挽用手肘撞了撞元朗,问道:“这蔺如是是什么人?”
元朗好看的眼睛睁得老大:“你竟不知道蔺先生?”
唐挽摇摇头。
“《四书集注》你没读过?《山溪笔谈》你没读过?”元朗摇了摇头,“匡之啊匡之,没读过蔺如是,你罔为读书人啊!”
如果说卢焯是当世才子,那蔺如是就是一代大儒。
他一生著作无数,不受官爵不要俸禄,以白衣之身入皇宫为两代君王讲学,人称白衣卿相。他最为世人称道的事迹,便是十年前在稷下学宫开坛讲学,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要想学,来者不拒。那时候,整个京城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听说这位蔺先生最是不羁的性子,当年先帝请他做太子太傅都被拒绝了。怎么如今会愿意接这样的差事呢?怕不是假的吧。”
“若真如此,蔺先生就是在给咱们主持公道啊。”
“世清,我等生在外省,无缘得见。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倒是与我们说说,那稷下学宫是什么样子?”
李世清被人捧了几句,便飘飘然起来:“要说这稷下学宫,是何等的煊赫……”
“什么人,在这儿议论稷下学宫。”
李世清话头刚起,便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扼住。众人循声望去,二层楼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云纹织锦的袍子,头戴紫云冠,手捏着一柄折扇,上写着“无远弗届”四个大字,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文征明的墨宝。
他生着一双凤目,眼神睥睨,神情清冷倨傲。皇城脚下这般人品,必是贵人。
李世清忙上前见礼:“见过闫公子!”
“你认得我?”
当朝首辅大人闫炳章的独生子,大凡京城里有点眼力见的,那个敢不认识呢?
闫凤仪已经摇着折扇走下楼来,身后跟着家仆随从。他在李世清面前站定了,上下打量了他,问道:“你家也有人在朝?”
李世清一喜,自觉得了个攀附的好机会,忙说道:“家父李达,任礼科给事中。家父在家常提起闫首辅在朝堂上的风采,今日一见闫公子,果然是器宇轩昂,令我辈敬服啊。”
“礼科给事中,正七品的官,还不足以位列早朝,怎么见得着我父亲?”
李世清霎时变了脸色,一张脸憋得紫红,羞愤得不知该往哪儿去。
闫公子顺着台阶而下,走到当中站定了,这位置实在是恰到好处——既与大堂众人拉开了距离,显得高高在上,又能将所有人看个清楚。他凤眸扫过当场,很是带了些傲气:“你们这些学子,还是多花点时间好好读书做学问,没事别聚在一起议论。犯了忌讳。”说完,也不管旁人的反应,兀自摇着折扇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