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峰是塔娜从地区人力市场上雇来的。
一般找活干的人,不是嫌塔娜给的钱少,就是嫌塔娜待的地方寂寞。有家口的塔娜还不愿意雇。因为有家口的人花的雇工费高,塔娜心疼钱。
塔娜想到要雇人来放羊,是因为丈夫青云死后,多年不挑放羊重担的她一下子挑起来,处处感到力不从心。五十四岁的塔娜已不是二十、三十岁时的塔娜了。塔娜有了不想放羊的想法。塔娜的羊群从塔娜产生不想放羊的想法起,羊群日渐壮大,由原来四百增到了五百,由五百又增到了六百。塔娜的心思是等待再一次的绒毛价格上涨。绒毛价格上涨时,羊的价格也会跟着上涨。她将在这个时候把羊和绒全部处理掉。
但绒价两年都没有涨起来。塔娜的羊群却膨胀起来了。侍弄这么一大群羊,塔娜觉得自己累的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塔娜雇人的出价是一年五千块钱,吃住全包。
郭峰附合塔娜雇用的条件。郭峰也愿意接受塔娜的条件。
郭峰愿意接受塔娜的条件是因为他已几乎身无分文。
在这之前,郭峰上盖房的工地当过小工,做了三个月,他自己就不干了。那种整日叫他头昏眼花的累使他不堪忍受。
别的零活儿往往因为他那瘦小的身板而失去。找不到活干整日使郭峰处于绝望之中。有好几回,郭峰差点儿拿根绳子把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塔娜。别的活儿大家抢着干,往往轮不到瘦小枯干的郭峰。但塔娜的活儿别人听了问两句就躲开了。没人同郭峰竞争。郭峰又愿意做这事,他觉得这事儿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所以,这事一说就成。
依郭峰当时的求职心情,只要有人雇用,即使不给一分钱,能给口饭吃,他都愿意去。但塔娜不仅管他饭吃,一年还给五千元钱。所以,这条件很令他满足。
郭峰愿意去塔娜家放羊,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从来没到过草原,他心中有到草原看看的激情。
郭峰到塔娜家正是深秋时节。塔娜是到山前去调羊们过冬的草料时,顺便去的人力市场。
进入大山后面的草原,郭峰才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被山脉隔开的山前和山后仿佛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山前的庄稼虽然割倒,树叶还并未变黄,绿意照旧随处可见的时节,穿过五十华里的大山,山后已是一片枯黄,偶尔所见的一两棵树木,早已落尽叶片,只剩瘦缩的枝条,在冷风中呼啸。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郭峰穿着青云的棉衣挨过了那个冬天。春节的时候,塔娜给他放了半个月假,开了一千元工资,让他到山前家里探亲。过了十五,郭峰如期回到牧场。
从山前回来的郭峰带回一包书,一个随身听。以后郭峰放羊时,每日就带了随身听和一本书出去。随羊在砾石滩与沙地组成的草地上行走时,郭峰就听歌曲。羊们卧在滩里休息时,他就坐下来看书。
塔娜不知道郭峰看的书一部分叫小说,一部分叫英语。听的歌曲一部分是民歌,一部分还是英语。因为塔娜不识字。但塔娜整日在高娃面前念叨和抱怨,说郭峰听随身听和看书耽误了放羊。高娃就将自己探视的结果告诉了她。
一个羊馆看书听歌有什么用呢?塔娜想不通。有几回就悄悄尾随了郭峰出去,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监视郭峰的行踪。发现郭峰听歌看书并没影响到羊们吃草。
塔娜前日梦里出现羊们同郭峰一起在滩里听歌,看书,跳舞不吃草,一个个变成细腰窄脸的情节并没出现。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春节过后,羊们开始大规模下起羔来。郭峰每日去滩里放羊时,肩上多了一个大毡包。毡包是为在滩里出生的小羊羔准备的。每天郭峰都要从滩里用毡包背回两三只小羊羔。每日羊们回来井上饮水时,塔娜必立在井边看着,有时看了也就看了,不做声。有时看了就同郭峰说,有羔子落到滩里了。
于是全体出门向滩里出发找寻丢失的羊羔。有时候,什么也找不着。找不着,塔娜脸上就罩了不痛快的颜色,说:“一定是让狐狸拉去吃掉了。”
这个季节,是塔娜最忙的季节。每天晚上,郭峰都能从自己所住的西屋听到塔娜在院里走动的声音,看到手电筒的光线一次次划过漆黑的夜空。那是塔娜半夜起来,为那些不肯给小羊羔吃奶的小母羊配羔了,或是去看有没有下羔的羊需要照料。
为减少事故的发生。塔娜就告诉郭峰放羊时,注意落在后面走一走,卧一卧,有时还仰头鸣叫的母羊。留神它们会把羊羔落在滩里自己回来。往回走的时节,要观察一下有没有屁股后面的羊毛被新鲜血液染红了的母羊。这样的羊,通常是才落了羔的羊。那时,追踪着自己牧羊的路线,或许可以找回落掉的羊羔。若找的迟了,就可能被狐狸、狼们拉走,吃了,或是冻死。
羊还没全部下完,某一天,天气骤然热起来。羊场上一下子进入繁忙的爪绒季节。在郭峰的感觉里,牧区好像没有春天,而是由寒冷的冬天一下子进入炎热的夏天。前几天还穿着棉衣放羊,只三五天功夫,就穿成单衣了。
爪羊绒有三道主要工序。
第一步,要将能爪的山羊从羊群里挑出来。绒随着天气变暖,会跟着羊表皮从羊皮上逐渐脱离。最早脱离的地方是肚皮和脖子下,最后脱离的是后腿。如果留下了绒没脱离好的羊,绒就不容易爪下来。而且被爪的羊也痛的厉害。容易被爪坏,还费时费力。所以,抓羊人通常凭经验和眼力看羊的外观,绒从皮上起来的羊外观要膨大一些,膘好的羊,绒脱的早于膘差的羊。
第二个步聚,是将羊毛的梢子剪去。羊毛的梢子长,不容易把绒爪下来。剪梢子的,是种特制的,一尺半长的大剪刀;没有剪把,只有剪刀。剪时,羊被一根从上面吊下来的绳子套了角和嘴巴,头吊高了,羊的活动范围就变小了。然后从头背开始,一层一层剪到肚子下,腿弯。这项工作如同理发。做得好的,剪出的羊光滑平整;技术差的,就左长右短,参差不齐,羊的外观显得特别滑稽,这步工作叫“打尖毛”或“打锥子毛”。
第三步工序,就是把打了锥子毛的羊用一截绳子拴了一前一后两条腿,或两前一后三条腿放倒在地,再用一根系在柱子上的绳套了角和嘴,不让其乱动。然后就拿起爪绒特制的爪子开始爪绒。爪子形如动物的爪子,有十五到二十根钢丝组成。
爪绒是从第三道工序做起。塔娜说:“第三道工序最费力气。”最费力的活当然是由一个家庭的男人来做。塔娜家除了羊馆郭峰再没别的男人。
塔娜知道郭峰不会爪绒,所以她一边给羊打梢子毛,一边指点郭峰怎么弄。头上的绒怎么爪,前腿后腿怎么爪,肚皮怎么爪,脯子怎么爪。真正爪起来,郭峰才知道这样一件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包含着特别复杂的内容。比如后腰,塔娜告诉郭峰要慢、轻、用力匀称。因为后腰是羊身上最弱的地方,很容易弄伤。爪的时节,郭峰果然就发现爪后腰时羊都叫唤的很厉害。
这期间,高娃的工作只是放羊。天气热起来了。到中午的时候,羊们往往就不肯走了。所以,塔娜让高娃中午将羊赶回来喝水,羊们喝了水,就卧在井周围休息。到这时节,早晨抓下的羊就快爪完了。塔娜干活利落,郭峰才爪两三只羊时,就把留下的十来只羊的尖毛打完了梢。也放倒了羊同郭峰一起爪?。
高娃将裹在头上的围巾拉到脖子上,口罩取下来吊在一只耳朵上,立在圈门上数羊。发现羊快爪完了,就回家息着去了。要是看着还多,那多半是抓下的羊里遇上了难爪的羊,耽误了时辰。高娃就推开圈门走进来,抓一只羊,喘着粗气放倒了来爪。高娃爪羊的技术还行,但手臂上的力气小,爪的并不快。爪了没一会儿功夫,就出汗了。出了汗,就用衣袖去擦,将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透气。这样就露出了里面红色的内衣,和内衣领上一段白亮的脖子。
这情形被偶一抬头的郭峰看到,心里便有点活动。有了活动的郭峰以后就有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偷着用眼去瞟高娃。越瞟,心里的动静越大。渐渐的,看见高娃的身影成了郭峰每日的依托。
爪完绒以后,郭峰再次接过羊铲,开始放羊。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热了起来。绵羊被剪了毛以后,一下子小下去好多,太阳的热力使它们出了汗,加上整日不断的热风,将尘沙吹到它们身上,渐渐把它们弄成了灰乎乎的一团。而山羊爪掉绒以后,则是一片雪白。
郭峰放羊的生活也进入一年中的最好时节。天暖人不冷。草已发芽,羊们停止了喂料。小羊也长大了些,不必再配羔。郭峰跟在轻快的羊群后面,痴心地想着高娃。
到塔娜要出门的日子越来越临近时,天气也越来越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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