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行云以私人身份请叶冉、卫令悦、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五人前来遂锦小聚。
但叶冉与卫令悦皆回信婉言谢绝。
叶冉此生再不愿出屏城,甚至连王都遂锦都不想再踏进。
他出身缙国贵胄之家,在遂锦不乏故友亲朋。可自从那年在护李恪昭归缙途中废了一腿,回到故国后他便再不愿见从前旧人,甚至连父母亲族、血脉同宗都避而不见,只以书信向家人报平安而已。
这几年他在屏城执掌军尉府颇有建树,但他并无借此平步青云之志,只打算在屏城了却余生,待军尉府事务能托付给可靠之人,他便过点寻常的清闲日子。
虽然遗憾,但岁行云能理解叶冉那份骄傲与落寞并存的纠结心思。
谁都是肉身凡胎,有些事绝非旁人几句劝勉宽慰,当事者就可以假装一切还如以往。
叶冉心志之刚毅已不是常人可及,若换成别人到了他那般地步,未必能做到他这几年做到的一切。
之前他是放心不下,知李恪昭身旁得力又可靠的人手太少,才强撑到如今。现下李恪昭已坐稳王座,他萌生功成身退之心倒也合乎情理
而卫令悦曾是苴公子素循的夫人,在外界看来,素循之死又与她大有干系,她为避苴国暗杀才诈死躲到屏城。
当初之所以愿助李恪昭打理屏城政务,无非是想背靠李恪昭这棵大树在屏城落地生根,今后不再受当地乡绅们的刁难排挤,图个余生安稳,并无意在缙国朝堂上崭露头角。
两人各有不愿在朝堂上抛头露面的缘由,此次除给岁行云的回信外,还双双上书李恪昭,请李恪昭不必考虑对他们封赏、拔擢,只求在将来辞官归隐时适当赏些田宅安身立命即可。
七月里,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以私人身份再度来到遂锦,面见王后岁行云。
这三人对李恪昭的态度更多是忠诚与敬畏,在他面前一向拘谨,如今李恪昭贵为君王,他们在他面前自是更加谨言慎行,如此便许多话很难言简意赅地说开。
但岁行云不同。
当年在仪梁,岁行云隐瞒夫人身份,与大家一道在西院习武,说来也算识于微时。吃过同样的苦、受同样的罪,这几年又数次同生共死,有着过命的交情,自是亲近许多。
岁行云并不因成了王后就与昔日伙伴生分,不拘什么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因此有些话李恪昭说来为难,到她这里就简单许多。
七月十三,岁行云在中宫花厅设宴,屏退一众女官与侍女,只与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三人单独小聚。
四人围桌坐定后,岁行云开门见山,三言两语将朝中对团山与嘉戎一战的封赏争议大致说明白了。
在争议中首当其冲的司金枝急忙摆摆手:“那是自然。不大肆表彰、不对外详述此战细节才是最好。”
当初之所以下达那道“不受降、一个活口不留”的命令,实在也是被对方在阵前侮辱同袍尸身的举动气到失去理智,任由义气主导了自己的行为。
在人情上,这道令没错;但做为一军主将,如此处置确有过激之处。
当初下令时她就设想过自己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眼下局面比她的预设好太多。
只是不对此役进行大肆表彰,但对团山屯军将士们的封赏却一个不落,对此司金枝是心满意足的。
卫朔望与叶明秀对此也无异议。
“不对外宣扬此战详情,只是让我们少了一场胜仗的光环,却也免遭受许多外界非议,不算坏事,也没委屈什么。”卫朔望道。
大家都明事理,话一说开气氛便彻底轻松下来。
岁行云笑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啊?你们各自都好生想想,明日还可单独再对君上求个加赏。”
于是三人相互促狭打趣,净想些稀奇古怪不着调的事,惹得岁行云捧腹大笑。
岁行云有孕,不能饮酒,便只能没滋没味地喝着补汤,看他们三人开怀痛饮。
席间,岁行云忽地想起一事:“叶大哥与悦姐都是真有本事的人,就此赋闲未免可惜。他们只是不愿面对外人,若能上团山协助金枝、明秀强化屯军,岂不是一举两得?”
如今团山由司金枝、叶明秀二人坐镇,但将来总少不得有领兵出征的时候。届时若团山有几个可靠的坐地鼎,她俩出征时也可无后顾之忧。
司金枝拊掌大笑:“这敢情好!就算叶大哥不再管军尉府,那上团山镇个场子,专心教导年轻后生,将来再教教各家的小孩子,照样功在千秋!”
叶明秀皱着鼻子轻哼一声:“如今团山建制已基本完成,若战损不超过十中之一,便不再轻易募兵增员,这事可是他自己拍板定案的。”
“那不是还有一条,赴团山‘投亲者’可由司、叶两位主将酌情考虑纳入团山军籍么?”卫朔望挑眉笑眯眼,“司将军意下如何?”
“司将军无异议。”司金枝嘿嘿笑着,眼角余光却偷觑叶明秀。
叶明秀咬牙哼道:“他在团山有什么亲可投?叶将军不同意。”
叶明秀与叶冉都不是爱对外张扬私事的性子。
这几年,众人对他俩之间的事全然是雾里看花,只觉这两人一时仿佛眉来眼去,一时又别别扭扭、咬牙含恨,且不知要缠到几时了。
“明秀你放心,咱俩既是生死同袍,又是知交姐妹,这事我定站在你这头,”岁行云神色严肃,“若将来叶大哥求君上允准他入团山军籍,我定以王后半印驳回!”
谁都知,以李恪昭多年来对叶冉的尊重,只要叶冉提出要辞官上团山,李恪昭定不会拒绝。
叶明秀呛得咳红了脸,捂唇闷声道:“你也、也不必如此。你与君上感情甚笃,别因这点小事抬杠。”
岁行云与卫朔望、司金枝三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
瞧这口嫌体正直的,说着不同意叶冉上团山,真有一劳永逸的主意时,她又第一个不肯了。
情情爱爱的,啧,可真有意思。
两日后的朝会,李恪昭传了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三人上殿,当着朝臣们的面定下了“团山对嘉戎一役”的封赏。
岁行云有孕之身不好露面,便在王座之后隔帘聆听。
李恪昭登基,屏城这群人都算是有从龙之功,不少朝臣都以为会有很多“屏城系”的文官武将平步青云。
可出乎意料的是,登基至今,李恪昭在封赏上并未刻意偏袒拔擢“屏城系”,一应封赏都会在斟酌群臣意见后,给出最终令各方都挑不出毛病的妥当处置。
此次亦不例外。
李恪昭道:“团山屯军对嘉戎一役,功过两论。所有将士皆论功行赏,但主将司金枝下令‘不受降、全歼敌军’略过激进,卫朔望、叶明秀赶到增援后并未劝阻,故对三人只赏战功、不予封爵。此战不入战史,不大肆表彰,但屏城军尉府需将阵亡将士妥善安葬,并立忠烈祠。”
因岁行云事先与三人通过气,他们早已知晓这结果,并无失望愤懑,反倒有些欢喜,纷纷执礼谢恩。
而朝中一众文臣武将对此也是心服口服,气氛是难得的融洽。
李恪昭想了想,又道:“你们三人暂不能得封爵,但毕竟大捷有功。为稍作弥补,你们各自可另为自己请一私赏。”
关于这个另请私赏,之前岁行云也提前说过的,这三人各自琢磨两日,也是有备而来。
卫朔望并未替自己求什么,而是替妻子卫令悦求了团山军籍。
以卫令悦对屏城的贡献,这要求半点不过分,李恪昭不但当场允准,还赐卫朔望夫妇共有团山第三份辖制权,与司金枝、叶明秀共掌团山事务。
叶明秀的请赏也很简单,想要团山左右两处荒山,一是将之垦为拱卫团山屯军大本营的副寨,随时盯紧山对面嘉戎的动静;二是想要那两处荒山种植草药,以供团山军需药用。
她也没说要将这两座山据为己有,请个私赏也是为屯军同袍,身为主将如此有情有义,谁又会反对呢?
于是李恪昭也痛快准了。
到了司金枝,场面立时叫人哭笑不得。
“能否斗胆,恳请君上费心赐个婚?”司金枝小心翼翼道。
她本心里还是个憨厚又务实的性子。
此战之后她的名声毁誉参半,想像寻常人那样谈婚论嫁并不容易。况且整日打打杀杀,除了团山上的同袍们,她也很难认识什么寻常人。她对朝夕相处的同袍下属可下不去手,索性直接请王君做主赐婚,免得将来伙伴们都有了伴侣,自己还孤零零的。
虽这要求合乎人情,可当世女子甚少敢将这种事挂在嘴边,更遑论在朝会这般庄严郑重的场合。
她虽说得小声,却半点磕巴也没打,显然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法,如此干脆大胆的猛将之风,足证“杀神司金枝”绝非凡品。
满朝文武极力绷着脸忍笑,珠帘后的岁行云猛地以绢捂唇,很尽力才未喝彩出声。
小金姐出息了!不枉她这么多年的“尊尊教诲”!
冠冕之下,李恪昭素来冷淡无波的面上隐隐有笑,忍得也是辛苦。
这事“私”得过分,不好当众议论,李恪昭便命重臣退朝,只留了司金枝、叶明秀、卫朔望。
没了旁的朝臣,珠帘后的岁行云便也扶着后背走出来,巴巴儿地凑在李恪昭身旁坐着,好奇笑望司金枝。
“小金姐你看中何人了?”岁行云问。
司金枝想了想,挠头笑得赧然:“无咎大人……”
岁行云吓了一大跳,瞥见李恪昭面色倏地转青,赶忙道:“无咎不行,你换一个。”
“不不不,”司金枝也被吓一大跳,“我不是说无咎大人!是无咎大人说,他有个认识的人,叫乌榄,祖父在先王时犯了渎职罪牵连三族,被罚没贱籍……”
因祖上渎职被罚没至贱籍者,不是服苦役,就是在官办花楼之类的地方过活,若无君王恩赦,终生不得赎。
乌榄是罪臣之后,自小在官办花楼做小龟奴,当然也有摆脱贱籍之心。无咎这人惯于三教九流来往,看人也有一套。他觉乌榄人不坏,听闻司金枝有意寻觅一位温柔小郎君为伴,便帮着牵线递了几句话。
李恪昭这才神色转好。
转天,李恪昭着人传话,让无咎将那乌榄带来,在中宫偏殿与司金枝见个面,大家也帮着再相看相看。
那乌榄行礼过后一抬头,司金枝还没怎么着呢,岁行云先酸得咬紧了牙。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举止得体,笑起来两眼弯弯如甜月牙。最难得是说起话来温柔和顺,一听就是能“嘤嘤嘤”的那种!
司金枝满意极了。乌榄对司金枝的观感显然也不坏,莫名地竟红了脸。
眼见双方都你情我愿,李恪昭自也愿玉成好事。
左右乌榄祖父犯事时他也还小,便是曾享过那贪渎带来的些微好处,这么多年的贱籍生涯,也赎清了连带之罪,恩赦也无妨。
况且他手无缚鸡之力,若并非诚心诚意过日子,一旦有异,司金枝抬抬手就能摁死他,倒也不怕什么。
于是一桩好事就这么成了。
就在众人纷纷向司金枝道贺时,嫉妒使岁行云险些动了胎气。
当夜,岁行云睁眼到中宵,抓心挠肝地睡不着。
困倦的李恪昭察觉她的异状,忍着呵欠,慵懒低声道:“秃小子又折腾你?”
“没。”岁行云闷闷道。
“哪里又难受了?”李恪昭眉心微蹙,正色坐起来,“还是传太医吧。”
在火齐珠那终夜不绝的幽幽红光中,岁行云看看李恪昭那冷硬的侧脸线条,捂心一叹。
“别了,太医救不了我。”她喃喃低语,说出的每个字都有气无力,仿佛被醋泡软的珠子。
天知道她有多想要这么个能任由自己搓圆捏扁的嘤嘤嘤!若早知无咎还能认识这样的人,她……哦,不对,那也轮不着她。
英年早婚,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