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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再见黑格尔·穆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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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再见黑格尔·穆勒

任为看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妈妈,面色红润,甚至能够感觉到皮肤弹性仍然很好。任为的脑子里出现了前几次来看望妈妈的时候她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次回地球以后,他来过两次贝加尔湖,每次来他都会握着妈妈的手,翻来覆去的轻轻揉搓手心手背,感受着妈妈皮肤的触感和体温。有时他会想,自己为什么总要这样做?他知道妈妈完全不需要,这毫无意义,那只能说,其实是自己需要了。

而吕青,总是会帮妈妈按摩一下手臂和肩膀。

一会儿要去见黑格尔·穆勒。

刚才来的时候,刚进大厅,就碰到了上次在这里领着他们去见黑格尔·穆勒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告诉他们,这次,黑格尔·穆勒先生知道他们预约了时间要来,又特意飞了过来,希望见见他们。不过,不用着急,好好地陪陪母亲,等要离开的时候见见穆勒先生就好,就一会儿,穆勒先生不会耽误他们很长时间。

吕青没有说话,任为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因为他想起了阿黛尔,他想知道阿黛尔怎么样了。

“这次黑格尔·穆勒见我们要干什么?”任为轻声地问吕青,他的拇指在母亲的手掌心画着圆圈。

“我不知道。”吕青说。

“你不知道?”任为说,“最近他没有找过你吗?”

“他不是找我,他是找你。”吕青说。

“找我?”任为说,“找我能谈什么呢?”

吕青没有说话。

“你们的事情呢?他为什么不找你了?”任为问。

“唉,”吕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历史的车轮挡不住啊!我们在研究德克拉的《空体置换法案》,世界各国都在研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黑格尔·穆勒也就不需要再格外努力做什么工作了,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向前发展的。”

“要如他的意了?”任为问。

“那倒不一定,”吕青笑了笑,“虽然历史的车轮在往前走,但到底会走到什么方向,谁又能料得准呢?”

“我没看过《空体置换法案》,但我听王陆杰说,这部法律写得还不错。”任为说。

“嗯。”吕青说,“《空体置换法案》不可能是德克拉议会匆匆忙忙弄出来的,那效率高得也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格兰特总统临时添加了一些条款,帮助德克拉政府和企业挣钱,但法案的蓝本肯定是事先已经准备好的。”

“事先准备好了?谁准备的呢?”任为问。

“还能有谁呢?当然是黑格尔·穆勒准备的。”吕青说,“他准备好了一切,就像企业投标,工作做到连客户的招标文件都是他们撰写的,他是商人啊!”

“他怎么能够预料到德克拉走在了前面?”任为问。

“不一定是给德克拉用啊!”吕青说,“假如赫尔维蒂亚走在了前面,就给赫尔维蒂亚用,无非改一下国家名字嘛!”

任为没有说话。

“这部法案的文本中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吕青说,“有些连续的条款,虽然条款本身没问题,但在表达的连贯性上似乎有点生硬。”

“有转折?”任为问。

“谈不上转折,法案怎么可能转折呢,又不是写小说。”吕青说,“不过有点跳跃,不够流畅。”

“说明什么呢?”任为问。

“只能说明,这部法案早就开始设计了,为了应对全世界的复杂情况,设计者采用了模块化的设计方法。”吕青说,“我猜,设计者设计了很多个组件,不同的组件可以用来适应不同国家的法律环境和不同文化的民意诉求,然后根据具体情况能够随时调整。在德克拉,他们就迅速调整出了一部完整的法案,但在调整过程中,难免露出一些拼凑的痕迹。”

“嗯。”任为想了想,“王陆杰也说过,这件事情上,德克拉议会的工作效率似乎太高了。这部法案其实很复杂,借鉴了很多其他法案的内容和精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定出来,简直是奇迹。如果像你说的这样,等于都是killkiller提前把工作做好了。”

“对,killkiller是未雨绸缪啊!”吕青说。

“你刚才说,黑格尔·穆勒是要找我。”任为说,“如果连你都不用找了,那他找我干什么呢?”

“应该和机器真人有关吧!”吕青说,“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威胁可能就只剩下机器真人了。”

“他怎么会知道机器真人呢?”任为说,“这才刚刚解密不久,我们一直挺注意保密的。”

“不知道可以猜啊!”吕青说,“再说,谁知道他有没有办法打听出什么小道消息呢?”

是啊,连胡俊飞和侯天意都猜出来了,黑格尔·穆勒怎么会猜不出来呢?再说,打听小道消息,黑格尔·穆勒也一定很擅长。

过了一会儿,任为说:“我想,妈妈的空体可以不用再继续保存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看着妈妈的面庞。

吕青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看任为。看得出来,任为的脸上的表情有些悲伤,但却是一种平静的悲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怎么会忽然这么想?”吕青问。

“我不知道。”任为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我们似乎应该保留一些什么。”

“我们不是保留了妈妈的空体吗?”吕青问。

“是的。”任为说,“但是也许,应该保留的不是妈妈的空体,而是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权利。”

吕青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恍恍惚惚,父亲似乎站在一个浩瀚大洋的海边,虽然年纪已经很老,但仍旧像年轻时一样笔直地站立着,正在遥望着无边的海水。

“嗯,好的,我去办。”吕青说着话,转头去看妈妈的脸,一瞬间,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流满了她的脸颊。

仍旧是上次那间办公室,但却多了很多家具,不再那么空旷,让人感觉舒服多了。

“看看,”黑格尔·穆勒指着所有的家具说,“上次我注意到,我的办公室似乎让你们感到了不适,我很抱歉,后来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这里太空旷了,所以我买了很多家具放在这里,它们给这个房间带来了活力。”

任为和吕青慢慢地坐到沙发上,黑格尔·穆勒坐到对面,继续说着,“世界总是这么奇妙,本来就一无所有,到处都是空旷的,可是现在,人们却再也不能忍受过于空旷的环境,似乎空旷背后隐藏着魔鬼,隐藏着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黑格尔·穆勒皱着眉,做出一个提请重视的表情,还伸出手指竖在面前吸引注意,“不仅仅是你们,我注意到,所有来我办公室的人都是这样。也不仅仅是这间办公室,在纽约,在巴黎,在圣伍德,在斯瓦尔巴德,在亚的斯亚贝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办公室,只要足够空旷,都会让人们产生恐惧。”

“后来,我用家具把办公室都填满了,人们忽然就变得和善了,连头脑都更加清楚了。可事实上,我连一件家具都不需要,除了这个沙发以外。”黑格尔·穆勒接着说,“我自己非常喜欢空旷,一无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真的是很棒。但是你们看,为了我的客人,我完全可以改变我的喜好,我宁愿放弃让我舒适的环境,仅仅是为了让我的客人们在这里待的那一小会儿感到舒服和放松。”

“请问,”任为插话,“阿黛尔现在怎么样?”

“对,对,阿黛尔。”黑格尔·穆勒微笑起来,“阿黛尔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如果我没搞错,事实上她是云球人,是任先生的计算机系统从虚无中培养出来的灵魂——”

“不是灵魂,”任为说,“是意识场。”

“意识场——对,是意识场,一种物理存在,谢谢你纠正我。”黑格尔·穆勒点点头,“总之,阿黛尔可爱极了,而每当我想到她其实来自异世界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更加可爱了。”

“她现在怎么样?”任为追问。

“很好,很好。”黑格尔·穆勒说,睁大了眼睛,“我必须批评您,任为先生,虽然我绑架了阿黛尔,也对阿黛尔采取了必要的医疗措施,但是您认为我会虐待阿黛尔吗?”

黑格尔·穆勒好像真的被冒犯了,“您如果有这样的担忧,那简直是在侮辱我。您不要感到不解,我并非想要向您证明我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我只是想说,我是一个聪明人,从来不做没有必要的事情。阿黛尔对我很重要,我当然要确保她过得很幸福。我向您保证,她很好,非常好,事实上,可能比你我都更加享受这个世界。”

“你让她失去了记忆?”任为问。

“是的,是的。”黑格尔·穆勒说,耸了耸肩,“您认为她的哪部分记忆对她的幸福生活有利呢?让她知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让她知道,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抑或是说,她应该明白,她根本就是一个实验品?”

任为说不出话来,看了一眼吕青,吕青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您的那位朋友,我们尊敬的柳杨先生,一手制造了这出悲剧,但我们让它变成了喜剧。”黑格尔·穆勒说,“现在,阿黛尔甚至拥有了家人,虽然她的家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她拥有了自己的根。您也许不知道,为了让这个剧目的调性发生改变,从悲剧变成喜剧,我花费了多么大的精力,甚至损失了若干位勇敢的战士,我自己也成了被人猎杀的目标。”

任为不知道黑格尔·穆勒具体在说什么,不过他想起了kha。

“当然,”黑格尔·穆勒接着说,“对于您的担心,我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你们二位,都是对生命充满尊重的传统人类。”

“传统人类?”任为重复了一遍,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是的,传统人类。”黑格尔·穆勒说,“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能够体会到,你们对于传统的‘人’的形象充满了敬畏,觉得那种完整性——‘人’的完整性——是绝对不能被冒犯的。任为先生虽然亲自操刀让云球诞生,却从来没有想过云球中会诞生真正的‘人’。当这成为现实的时候,任为先生彻底慌掉了。我猜测,任为先生之前也许对云球进行过什么外科手术,所以会有某种负罪感。但这只是表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为先生没有办法接受传统的‘人’的完整性遭到破坏,然后就从一位睿智的科学家变成了瞻前顾后的犹豫者。至于吕青女士,更加是这样了,不过吕青女士可就坚定的多了,不像任为先生。任为先生虽说喜欢传统的‘人’,但对科学的追求却撕裂了自己的内心。”

他摊了摊手,“看看,虽然我们见面不多,但我对二位还是有些了解的。”

任为像被人揭开了伤疤,他看看吕青,吕青面无表情。

“我很尊重二位。”黑格尔·穆勒接着说,“现在这个世界,几乎已经见不到二位这样敬畏生命的人了,当然,我指的是传统的生命,传统的‘人’。不过我这样想,可能仅仅是因为我自己生活在一群对生命缺乏敬畏的人中间。”他噘了噘嘴,仿佛很无奈,“这真是个悲剧,我们致力于延续细胞的生命,却对生命本身缺乏尊重。”

“但除了尊重以外,我对任为先生更多的感情是同情。”黑格尔·穆勒说,“撕裂,撕裂,任为先生像一头在人类社会迷失的野兽,完全被撕裂了。一方面,您为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而痛苦着;另一方面,您也在推动历史的车轮,甚至您还是那个轰鸣声最震耳欲聋的发动机。现在,您在内心里对我们的空体置换充满抵触,因为那不但是‘人’的完整性被破坏,而且是‘人’的完整性被重组。然后,您在摇摆之中,被周围的力量所推动,再次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您打算用不完整的人来对付重组的人。”

用不完整的人来对付重组的人?用机器真人来对付空体置换。任为感到一阵发冷。

“穆勒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吕青问。

“是的,是的,我想说什么?”黑格尔·穆勒追问了自己一句,“任为先生的同事,王陆杰先生,是一位优秀的商人,非常优秀,我和他打过交道。他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想法,想要抢我的生意,当然他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放弃了。我们反而建立了合作关系,合作得很好。王陆杰先生没有那么敬畏生命,这是他不值得那么尊重的一点,但这也是他可怕的一点。他能够推动任为先生走向自己内心的反面,这很了不起。而且,他还找到了我们尊敬的柳杨先生进行合作。当我发现,柳杨先生入境德克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碰上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敌人的组合,任为先生、柳杨先生和王陆杰先生的组合,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过,”黑格尔·穆勒伸出手指,似乎像是示意大家速度慢一点,“我认为任为先生并不像柳杨先生一样疯狂,所以,您应该让自己安静下来,认真地思考一下,既然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那么就应该选择合适的同行者。”

“您的意思是——和您合作吗?”任为问。

“为什么不呢?”黑格尔·穆勒问,“为什么不呢?现在,事实上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我们开战,一种是我们合作。这个世界发展到今天,历史摆在那里,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开战总不如合作更好。而且,想想你们的思路吧,为什么要用不完整的人来对抗组合的人呢?很久以前,人们已经开始移植心脏、移植肝脏、移植肾脏,现在,无非是移植整个躯体罢了。而你们宁愿接受没有躯体,也不愿意接受更换一具躯体?”

“我没有不能接受更换一具躯体。”任为说,不过实际上,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不,我看得出来,您希望自己接受,但您无法接受。”黑格尔·穆勒说,“您很聪明,您看得到一切。正因为您看到的太多,您就总是犹豫不决。这方面,您应该像吕青女士学习,当然,吕青女士也有缺点,就是太固执了。”

“在您心目中,总觉得胳膊断了以后换一支机器臂是很自然的,但接上一只别人的胳膊就很奇怪。”黑格尔·穆勒摇摇头,似乎很不理解,“可是您忘了,心脏、肝脏、肾脏,甚至眼角膜,人类一直在这么做,一点都不奇怪。”

“我没有不能接受更换一具躯体。”任为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黑格尔·穆勒说,“那我们合作吧!”他伸出手,等着任为和他握手。

“可是,”任为说,没有伸出手去握手,“合作什么呢?我没有在做什么能和您合作的项目。”

“您不要再推脱了。”黑格尔·穆勒说,“我不知道您的项目叫什么名字,但您一定有一个项目正在进行。客观地说,是我们空体置换最大的一个威胁。不过,这个威胁仅仅只是威胁而已,并没有前途。如果我们不合作,你们就无法成功,我们也要被你们逼上一条血腥的道路,虽然会成功,但却很血腥;而如果我们合作,我们都能成功,世界将更加平安和美好。”

“我不明白,”任为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合作。”

“您是说,您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仅仅是个威胁而已,并没有前途吗?”黑格尔·穆勒问,“好吧,我告诉您。您想想看,肉体能够带来什么?”

任为忽然想起了胡俊飞,“幸福感?”他问。

“哈哈——”黑格尔·穆勒笑了起来。

“您是不是给电子胃投了资?”任为问。

“不,不,”黑格尔·穆勒说,“我只是鼓励那两个年轻人,突破桎梏,拓展思路。”

“所以,他们是您派到我们这里来打探消息的?”任为问。

“哈哈——打探消息!”黑格尔·穆勒又笑了起来,“不,不,我不用打探什么消息,这一切都能容易地推导出来。不过,我喜欢那两个小伙子,4w——why,what,when,who,他们跟您讲过那套创业理论了吗?”

“讲过。”任为说。

“年轻人成功以后就喜欢总结规律,然后告诉别人如何才能成功。”黑格尔·穆勒说,“可像我这样年纪大一点以后,却只能明白如何才能失败,从来搞不清如何才能成功。”

“所以,您认为,幸福感的缺失会导致您所说的项目的失败?”任为问。

“不,不。”黑格尔·穆勒说,“那两个小伙子是这么跟您说的吗?看来,他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件事情。我作为普通用户,玩过你们的窥视者项目,很棒,有很多幸福感!所以显然,幸福感是可以伪造的,并不重要。”

“那么,您的意思是?”任为问。

“关键不在于幸福感的缺失,而在于痛苦感的缺失。”黑格尔·穆勒说,瞪大了眼睛。

“痛苦感也可以伪造。”任为说。

“哈哈——”黑格尔·穆勒又笑了起来,“任先生,您没有认真思考,我花了好久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任为又想了想,抬起头看着黑格尔·穆勒,却没有说话。

“您还不明白吗?”黑格尔·穆勒说,“如果一个意识场被赋予了一个机器躯体,这个意识场就获得了太多的自由,人类与生俱来的痛苦将会消失,而痛苦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肉体痛苦、肮脏、恶心,但正是这些痛苦、肮脏、恶心,才让人有了美好的追求,没有痛苦、肮脏和恶心,也就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

黑格尔·穆勒盯着任为,似乎在等待他的顿悟。

“听说过一个诗人悖论吗?”黑格尔·穆勒接着说,“只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人类的灵魂才是真正自由的;而当拥有自由的时候,人类的灵魂将只剩下堕落。”

“让我花两分钟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也许有助于你们理解。”黑格尔·穆勒又笑了笑,“这个故事是我亲眼目睹的,而故事的主角是我一个亲密的朋友。”

“他叫奥比卢——我们就叫他奥比卢好了,”黑格尔·穆勒开始讲故事,“他是赫尔维蒂亚的国会议员,却是巴库人。巴库,你们知道吧?一个岛国,但和赫尔维蒂亚有着世世代代的仇恨,赫尔维蒂亚曾经在——鬼才知道多久以前——干了一些鬼才知道的事情,而双方的仇恨一直绵延到了今天。”

“你们知道,在赫尔维蒂亚,是谁恨巴库吗?是赫尔维蒂亚人吗?不,不,不是赫尔维蒂亚人,赫尔维蒂亚人才不关心这个,甚至不知道那个小岛在哪里。是某些巴库人恨巴库,对,是某些在赫尔维蒂亚生活的巴库人恨巴库。”黑格尔·穆勒说,“很不幸,奥比卢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是那个最恨巴库的人。从逻辑上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巴库,我觉得他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一般人都猜测,他不过是为了选票,自己没什么本事,只好渲染巴库的邪恶和不堪,煽动赫尔维蒂亚人对巴库的仇恨,从而获得自己的声望,并借此当选国会议员。但我看,可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黑格尔·穆勒继续讲述,“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他可还没有这么老,我参加过一次他的公开辩论,我是去给他助威的。他和一个矮矮胖胖的赫尔维蒂亚人在一大群狂热的民众面前展开辩论,他们正在竞选议员,选情很激烈。而很不幸,辩论中居然提到了巴库。”

“说实话,太多年了,我都不记得他们当时到底在辩论什么了,我只记得,奥比卢先生反复撕扯着嗓子喊,‘我们赫尔维蒂亚人……’‘我们赫尔维蒂亚人的祖先……’诸如此类。”黑格尔·穆勒似乎陷入了回忆,“显然,从辩论角度看,对方根本不是奥比卢先生的对手,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只能听到奥比卢先生讲话,而听不到对方讲话。不过,就在奥比卢先生说得洋洋洒洒的时候,却忽然被打断了,那个矮矮胖胖的家伙显然急了,用了很大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道:‘奥比卢先生!’”

“显然,奥比卢先生被对方异乎寻常的大声给惊到了,一下子停了下来,愣在了那里,现场也一下子安静了。”黑格尔·穆勒说,“然后,对方放小了声音,但是,也许刚才的歇斯底里太过费劲了,所以,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黑格尔·穆勒停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位先生,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说:‘奥比卢先生,我们如何如何,我们的祖先如何如何,请您不要再这么说了。您并不是赫尔维蒂亚人,赫尔维蒂亚人的祖先也并不是您的祖先,不知道您是否忘记了,赫尔维蒂亚人的祖先正是杀了您的祖先的人。’”

“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黑格尔·穆勒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像是眼前出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

“唉——”他叹了一口气,“奥比卢先生的脸色由红转白,‘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扭曲着,嘴角吐出了很多白沫,就那样,把地板搞得一塌糊涂。”

黑格尔·穆勒的眼睛正在看着地板,手也不由自主地指向地板,好像很为地板感到可惜。

“现场一片混乱,辩论就这样结束了。”黑格尔·穆勒说,“每次想到那个场景,我的心脏都会像奥比卢先生一样抽搐起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很安静,只能听到黑格尔·穆勒的喘气声。

黑格尔·穆勒也许讲话太多了,虽然没有歇斯底里,但也不免像那位矮矮胖胖的先生一样,喘气声粗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黑格尔·穆勒平静了下来,似乎休息得差不多了,任为终于忍不住问道,“然后呢?您想说什么?”

“然后,”黑格尔·穆勒回答,“可怜的奥比卢先生,住了半年多的精神病院,身上绑着束缚带,肚子里塞满了吩噻嗪、硫杂蒽和丁酰苯,还有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才逐渐减轻了那样一句话带来的精神刺激。”

“而且奥比卢并没有完全被治愈,虽说不再口吐白沫,却仍旧很抑郁。”黑格尔·穆勒面露同情之色,“不过,这次异常猛烈的刺激也有好的一面,终于让奥比卢先生下了决心,去做了基因编辑手术,修改了数百处基因——对了,那时候,基因编辑手术还是合法的,而奥比卢先生有的是钱。”

“数百处基因?”任为很惊讶,显得难以置信,“修改了数百处基因?为什么?他在干什么?”

“奥比卢先生变成了赫尔维蒂亚人,基因意义上的、真正的赫尔维蒂亚人,这是他一生的梦想。”黑格尔·穆勒说,“天哪,这才终于治好了他的病。”

“但是——”任为有些疑问,“他的祖先还是巴库人。”

“是啊,是啊,这种历史问题麻烦得很,至今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案。”黑格尔·穆勒说,“不过很幸运,在以后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奥比卢先生有病,虽然经常拿这个在背后开玩笑,却没有人再当面提起了。”

这次黑格尔·穆勒的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所以,奥比卢先生的病,就算是好了。”

在回家的超级高铁上,任为一直闷闷不乐。

“那个诗人悖论,哪个诗人说的?”任为问吕青。

“不知道。”吕青说。

“不过,”吕青想起了什么,“上次你让我查张琦背的诗,那位佚名诗人,倒有一首诗好像有点这个意思。”

“什么诗?”任为问。

吕青背诵了一首诗:

“我抚触身旁的铁栅,望着铁栅外的天空,我将在心头铭刻一生的感激,因为你锁住我的身体,却使我的心灵保持高尚,保持对权力的憎恶和对自由的向往。那心灵啊,永远伴着朝阳,从海面升起,呼吸着光芒。”

“嗯。”任为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任为又问:“那个故事,那个奥比卢,是真的吗?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可能有吧!”吕青说。

“他想说,”任为说,“机器真人会造成自我认知混乱?”

“空体置换难道不会造成自我认知混乱吗?”吕青说。

任为想了想,“那是——自我认知缺失?”他问。

“不知道,”吕青说,“但我觉得,他其实是想说,他有杀手锏对付你们。”

“什么杀手锏?”任为问。

“一条血腥的道路。”吕青回答,“血腥——他是这么形容的。”

“血腥?”任为说,“怎么血腥?跟kha学吗?”

“不,”吕青说,“跟奥比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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