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惟谦再次清醒过来,陪在一旁的是朝露。她坐在他的床头,用小汤匙一勺勺地将热粥喂到他嘴里。夜惟谦瞧着她,心头上却始终压着一件事。趁着她起身放碗的当儿,他开口问道:“饮兰,你真心地告诉爹爹,朝堂上那把龙椅,由谁来坐才能更长久?”
朝露闻言手抖了一抖,暗自垂下了眼眸,却不愿多说话。夜惟谦将她招到身边,她才轻声说了句“身为女子,不敢妄议朝政”。
夜惟谦闻言淡淡一笑,点了点头,道:“无妨,爹爹准你说。这是我们的家事,算不得议政。”
朝露又沉默了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说道:“爹爹从小就告诉我们皇族无家事,事事皆是天下事,况饮兰只是一介女流,没有什么真知灼见,若是爹爹当真想听,饮兰愿意一说。”
夜惟谦冲她点了点头。
朝露这才说道:“长姐自有长姐的能力,皇兄也有皇兄的优势,既然当初爹爹择了皇兄为太子,想来心里早有了答案。其实不管谁即位,只要能保我岺朝世代昌盛,谁又会去在意龙椅上的人究竟是谁呢?只要他足够敬重长姐,长姐永远是岺朝的昭宁公主。”
夜惟谦听完她的话,微微点了点头,道:“把茶拿来罢。”朝露答应了一声,便也没再说话了。
这或许算不得最好的结局,但却是他能为这片江山做下的最好打算了。
时间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夜惟谦出现了回光返照。
那段日子他的身子忽然好了起来,面色也红润了,锦湲去瞧他的时候,他正望着池子里的红鲤鱼出神。待她走后,他再没见过其他人。又过了几日,他换上冕服独自去了奉天殿。一个人静静坐在龙椅上,他望着殿上的蟠龙金柱,眼前却浮现出了自己四十四年的人生——
卷入政治阴谋惨遭流放,在流放地长女出生,二十又三即位,嫡子出生,紧接着膝下子嗣开始兴盛起来,即位的第八年,他私改了两个女孩儿的命数,用结发妻子的命偿还祖先欠下的债,落下一生的心病也是自作自受。赐封号,准许女子涉政,立太子,将最爱的皇女送去守边,直到了现在,他将做出人生中最后一场赌博,而赌注,就是这片江山!
一桩桩,一件件,夜惟谦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看尽了一生。或苦或甜,或笑或哭,都成为了他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在位二十余载,虽说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却也问心无愧。他将全部的生命奉献给这个王朝,现在,总该留些时间给自己了。
乾清宫正殿。
殿内没有一点儿声音,所有人都明白,不日这岺朝就要有新主人了。殿外,惹尘领着所有皇嗣静静跪着,他们心里都明白,今天这些人里,终究要有一个人成为这庞大帝国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老皇帝咽气,等着那道传位诏书。
里面传出话来,要太平公主进去。少英望了眼锦湲,对着她温柔的目光点了点头。
入了殿,见夜惟谦孤身站在宫殿正中,她抹了把脸上的泪,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夜惟谦闻声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又将她揽入怀中。少英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却不自觉打湿了他的衣襟。
夜惟谦看着女儿,却在她身上瞧见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的宠妃,姚氏。
姚妃初入宫时并未能承太多的雨露,膝下亦无子嗣,只是受太后疼爱,便时时陪在太后身畔。一日他去太后处,正撞见她在煮茗,阳光下一时间竟分不出是画里人还是人入画。那以后,他常召她承宠,他们谈诗作赋、怀古伤今,她亦时时劝他勤勉朝政、亲贤远佞,正如胶似漆便有了太平。后来她雨夜生子、出血崩逝,这就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他将全部的亏欠补偿给太平,可无论如何姚妃都不会回来了。
“霖繁,答应爹爹一件事。”
“嗯。”
“我走以后,用你手里的兵权保护好你长姐,无计是非。”
“爹爹休要胡说,你可是万岁!我才不要答应你,要护长姐便你自己去护,何必来托我!”
夜惟谦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道:“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这样做的,说出来不过是图自己一个心安罢了。”少英再说不出一句话,夜惟谦将她脸上的泪擦去,柔声道,“让你长姐进来罢,我的时间不多了。”
少英离了他的怀抱没敢再回头,一把推开门去,拉住了锦湲道:“大公主,陛下唤你。”
“知道了。”锦湲紧了紧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殿门打开,吞噬了她的身影。
借着殿内昏暗的光线,锦湲揩掉了眼角的泪。夜惟谦坐在龙椅上,向她说道:“昭宁,到我身边来。”
“是。”
哪怕到了此刻,她还是忘不了自己的臣子身份。在台阶下,她默默驻了足,跪在了地上。夜惟谦没有拦她,待她起身后才缓缓说道:“这话我已说了很多次了,如今还要最后叮嘱你一回。”
“是。”
“我走以后,记得多帮衬惹尘,他还年轻,做事情难免草率,只记着别叫他犯了大难。你素来疼爱姊妹,以后还要烦你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莫要委屈了她们。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在位时也不敢大刀阔斧地改革,虽然我本身厌弃了繁琐无厘的制度,哪怕到了现在,我就要走了,还是无法摆脱它的束缚。”说着,拿出了早已备下的诏书,夜惟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放在了锦湲手里,“岺朝历来没有女子登基的先例,我……不敢冒这个险,但我还是希望你念在姊妹情分上多帮衬于他,这诏书……待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你就打开来宣读罢。”
锦湲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诏书,渐渐红了眼眶。猛得吸了吸鼻子,她倔强地不愿落下一滴眼泪来。恨意在心底蔓延开来,她不甘心。
他是父亲,更是皇帝。
“昭宁,领旨。”
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眼角的泪就挂在那里,怎么也落不下来了。
“衾潺,别怨我,这是一个帝王最大的无奈。这四面空荡荡的皇位,象征的不只是权力,更是欲望,是桎梏,而我终于要解脱了。往后的日子里,我将化为那万家灯火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你。”
锦湲猛得听到这几句话,禁不住红了眼眶,随即便在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片段——
那时候她还很小,与爹爹共登城楼时便为那夜里的万家灯火所吸引。那时候的她尚读不懂他眼底的无奈,却能清晰地记住他对她说过的话:“每个天家儿女,既受了百姓跪拜,自当守护他们幸福,即使你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的宿命,就是为那万家灯火长燃不熄耗尽最后一滴血,因为,那是我岺朝的命数。”
回忆与现实重叠,锦湲晃了晃神,眼角的泪终于落在了地上。夜惟谦望着她,那一刻,她感到了久违的温情:“衾潺,我说这些不是乞求你的原谅,只是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一辈子,终究是亏欠了你,为了这个国家……害了你……”
“昭宁,不恨,亦不悔。”
说完,锦湲行了大礼,而后默默起身就要离开。她终究不愿以夜衾潺的名义原谅他,哪怕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昭宁,叫上尚勤同来。”
“是。”
瞧着她默然离开的背影,夜惟谦心头微动,终究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谁不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