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二十二年,岺朝皇帝于乾清宫中驾崩,终年四十又四。皇太子灵前即位,次年改号“天崇”,尊先帝为“成皇帝”,尊昭宁大公主为昭宁长公主。
这年是天德二十二年,也是天德末年,次年即天崇元年。
天德末年,新帝宣布岺朝进入了为期三年的国丧。
国丧,一般为期三年,但因岺朝历代国主奉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因而新皇一般只需服丧二十七日即可出丧。这就是所谓的“以日易月”。
犹记得出殡那日,岺朝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人们说“瑞雪兆丰年”,但锦湲感觉不到半分欣喜。她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每一个人从雪地上走过留下的足迹,也看着这些足迹在下一刻被漫天飞雪吞噬,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她不是多情的性子,只是今日也感伤起来,她害怕自己死后再没人记得“夜衾潺”这个名字,也害怕有人记着。从前她想过卸下包袱归隐山林,却也不甘心与皇位失之交臂。人啊,究竟是不能满足于既得的东西的。
白雪皑皑搅扰了他的安宁,她的目光似行尸走肉般在天地间游荡,灵魂无所归宿。从前,他是她的信仰,现在他抛下她走了,信仰也就随之崩塌了,她是岺朝的昭宁长公主以前,也是棺中之人的长女……
没人在乎这些,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昭宁长公主”。仅此而已。
出丧的队伍浩浩荡荡,有几人是情到深处才落下的泪?他们中的一些眼底根本没有悲伤!是了,他是天下人的君王,一个已经驾崩的君王,一个逝去的时代。他只是她的父亲。
天崇元年春,国丧结束,新帝进行了第一次改制——
于朝堂整肃纲纪,贤臣加官进爵,佞臣夺权贬谪,同时大赦天下,左迁的将军可以申请返朝;于后宫封太子妃为后,入主中宫坤宁宫;大司马之女萧氏封贵妃,赐翊坤宫;忠武将军大妹董氏封贤妃,赐延禧宫;大理寺少卿内侄女卢氏封丽嫔,赐长春宫;其余诸妃依制晋封。
这一年,惹尘十八岁。
逝者如川,流年偷换。岺朝大地欣欣向荣,安逸之下危机涌动。
乾清宫。
锦湲让景从等在外面,自己走入了殿中。惹尘背向这边站着,身形消瘦了不少。她向他屈身行礼,从怀里掏出了金甲军的虎符。几天前,惹尘下旨收回了她手里的兵权。
“长姐,你觉着,”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那张龙椅,道,“这张龙椅算什么?”锦湲不知他命意所指,站在那里没有接话。惹尘放下手,又说了很多胡话,她也只是静静听着。“如若连心爱之人都无法护得周全,那我坐这龙椅……还有什么趣儿?”话音未落,他一把夺下殿上悬着的宝剑,将剑锋对准了锦湲。锦湲没有惊慌,平静地瞧着他,淡淡说道:“若是以我血祭我国,夜衾潺自是无话可说。若为风月事,倒也不值得。”
惹尘闻言勾了勾嘴角,颇为不屑地说道:“那女子可是一般女子?那是你我嫡亲的妹妹,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我们倒要自相残杀起来了。”
锦湲心下一惊,几要脱口相问,又见他眼底的不屑神色,便赶着他的话问道:“那你又在做甚?爹爹尸骨未寒,你要当着这王座弑姊吗?”
惹尘道:“你是长姐,我自然不敢不敬你。可你也莫忘了,你我乃君臣,我为君,你为臣。打小长姐可没少告诉我‘君臣之义大于天’,那自然也是大于姊妹之情的。”
锦湲此生最痛之事便是伦常礼法无可颠覆,女子之身长锁深闺,偏偏又错失了唯一改变之机会,而今自己嫡亲的弟弟又以此事揭她伤疤,登时恼火起来,一甩袖子冷笑道:“你倒与我谈君臣之义,可知君之为君根本在民心?民之所望,君之所向,你身为一国之君,竟为的自己儿女情长违了老祖宗规矩,叫天下人看尽笑话,实乃“不义”;枉费先帝一番苦心,视作‘不孝不忠’;王座上人非人上人,天家之人仍是一般人,纵是我,也是天下一般的女子,你方才所说便是‘不仁’。忠孝仁义,你占几许?”
惹尘惊于她的言辞,一时间没了定念,目光亦不敢与她对视。锦湲瞥了眼逼过来的刀锋,冷笑着抬手打开了。惹尘心下烦乱,如此一下宝剑便落在了地上,他抱着头蹲下身子,发出了痛苦的呜咽。他不明白一切是如何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上。锦湲闻声也蹲下了身子,伸出手去将惹尘揽到怀里却没有出声安慰。
他将脸埋在她的胸膛,哭得愈发嘶声力竭起来。锦湲低下头瞧见他两肩颤得厉害,心便更疼了几分,忍不住细细斟酌字句,向他柔声道:“前些日子我让阿景制了糖人,等会子打发人去我府上拿罢。我就记着你儿时是偏好这一口的。”
“长姐,我……”
“嘘!”锦湲冲他狡黠一笑,捏了捏他的脸蛋子,顺手揩掉了他脸上挂着的泪痕,“阿景等了许久了,我也该回去了。你若是心底里不爽就让朝露过来,她现下还在荇摇阁里。”
锦湲拼尽了全身气力跨过那道门槛儿来,轻而急促地唤了声“阿景”。景从赶忙上来扶着她,却发觉她的身子沉得厉害。她担忧地想问是否需要唤明煖来瞧瞧,她的脸色却不好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远远地瞧见了轿辇,锦湲却身子一软跌在了地上。
微风袭来,一阵阵的寒。
出丧后,林廉氏和无痕也预备着要回蜀地去了。谢家谢寻送了太平公主回京后便一直与靖王府上有联系,得知了这件事后赶了过来。正进门,瞧见无痕一身男装在吩咐底下人收拾东西。瞧见他来,赶忙命抱月沏茶,又打发人告知林廉氏,邀他在堂上坐了。
未迟谢过,笑道:“郡主今日好雅兴,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了。”无痕知他是调笑自己的男子装束,便回嘴道:“将军是因着我本人,还是因着这身装束?”未迟笑道:“自然是郡主。”无痕又道:“自古便说女子不如男,我偏是不信的。古有双兔傍地走不辨雌雄,今有朱雀佑国安康不输金甲,怎就我不成?倒是要搏上一搏才甘心呢。”
正说着,后殿林廉氏接话道:“你这妮子又满口胡话了。古来征战便是男儿家事,女子若无几许停机德尚不能够相夫教子,又何缘沙场?白白度了日子去罢了。”无痕闻言往后瞧了瞧,回过头来偷偷朝他?了下眼就跑开了。林廉氏从后面走出来,未迟起身行礼罢,她便引他又坐下了。
不多时,无痕换了惯常的装束回来,规规矩矩给林廉氏和未迟分别施了礼。林廉氏瞧瞧女儿,又瞧瞧将军,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意。因问道:“元娘的亲事可定下了?”
“阿翁曾替大妹说过一些,只是大妹自己不愿,家里人也就不好勉强了。”
林廉氏闻言点了点头,道:“元娘年方二八倒也不急,只是侄儿已是而立之年,可有这方面的打算?”未迟闻言颇感局促,微红了脸道:“寻……只想投身沙场卫国戍边,这等事……到了这般年纪也无意义了。”
无痕见他显出窘态,赶忙圆场道:“阿娘说这些做甚,尽扫人兴致。”林廉氏也不生气,只点着她微笑道:“你瞧瞧,如今倒敢指点起我来了!”无痕拿过帕子掩了嘴,也歪着头笑了起来。两眼弯弯似新月,未迟瞧着忽然从眼前闪过了一段回忆,惊得他碰了手边的茶盅,直将茶水溅在了林廉氏面前。
“夫人……”
“无妨。”林廉氏淡淡整了整衣裙,笑道。无痕也在一旁宽慰,未迟虽是放下了心仍觉过意不去,又思量她母女二人回蜀地路程遥远,便问道:“夫人和郡主回蜀可有人护送?山长水远,总该提防些。”
林廉氏接话道:“正和惊寒商量呢,原打算拿了银子请人的,不过心底常恐忧患,究竟是没能定下来的。”无痕也道:“原是我听说各地正闹匪患呢。”未迟道:“最近是不太平的。”又道,“夫人如若信得过我,我愿向陛下请旨护送你和郡主。”
林廉氏闻言微微一笑,道:“那是最好的。有你在,我和惊寒也安心些。”于是这事就算谈妥了,方离开王府未迟便向上请了旨,又与林廉氏母女一合计,打算于三日后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