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眼底灼热又冷漠的光直往惹尘的皮肉里钻,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拔出来也疼,不拔也疼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就直愣愣地杵在了她面前。幽长的小径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心一横,正要开口打破沉默,被她抢了白:“陛下看过将军的折子了吗?”他轻轻点了点头,同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一阵噼噼啪啪的乱响。
她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却没有一刻落在他身上,只盯着自己身前的方寸雪地:“陛下……会答应我罢?”惹尘听她用了“我”的字眼,身子不自觉颤了颤,眼底流出苦涩的光。无痕见状,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自己从前任性太过伤了你的情,但纵使我有千般不好,现在也受到了惩罚。我娘什么也没做,她不该带着遗憾离开,我……只是想让她瞧最后一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过分,一因心底里绝不接受林廉氏大限将至的事实,另外也因自己重提那些无法弥补的旧事而惹上了感情绑架的嫌疑,不过她也顾不上许多了。她没有料到自己后面的话从嘴里一钻出来就消失在了风里,一个字也没有落到他耳中。伴着脑海里巨大的轰鸣声,惹尘想到了他们的曾经。颜如旧,情不再,他的心底再不能生出半分激荡,连话到了嘴边也模糊了原本的模样。也许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罢。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从前自己给过她的刻骨铭心的痛,如今终于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黯淡了眼底的光。无痕一面说着话,一面小心地查探他的眼色,见状便垂下了眼睑以遮盖掉那一抹并不纯粹的释然。
她就是吃准了他心底里对她存着的那份亏欠才敢来找他的。
惹尘果然不争气,无痕那番话一开口就触动了他的心事,凝眸望着她,胸中如火山熔岩般炽热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便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直撞得他两眼一阵阵地黑。在彼此不说话的间隙里,他听到了身后滴滴答答的水声,却偷偷藏起了掌间的一点温热,幽幽呼出一口气后说道:“我不可能让你娘回来。”顿了顿,瞥了眼她的脸色,接道,“但也不会阻拦你去看她。”
“谢陛下。”无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转身就走。惹尘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她,无痕愣了愣,扭过头来瞧他。一对上她的目光,惹尘心中的那句话就从意识的桎梏里挣脱出来冲向嘴巴,正要冲出口,忽然没了气势,又缩回到唇齿间。他终究没有开口,却也固执地不愿放手。
他眼底残存的失落和迷惘并没能留住她,无痕用没有多少力气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她的脚仅仅在地上多点了那么一下,然后就加快了步子。惹尘心底颤悠悠升起一股无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和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在落寞之外却有一样东西冰释开来悄然化作了早春的雪水。
他低下头苦涩一笑,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那痛一下一下地蚕食着他的意志,瞅着身边的红墙下掀起一阵古怪的黑风,直吹得他睁不开眼,紧接着大地站立起来贴上他的身子,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重重摔在了地上,意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脱离了肉体逃走的。
连日的嫩阴天。
天地间蒙着一层薄雾,将军府外,一驾马车静静等候。车前,一男子翩然而立。
未迟。
车夫探出头来观了观天色,向他开口道:“将军,该出发了。”“知道了。”他答应了一声后又一次环视了周遭的景致,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儿仰天长嘶,伴着一阵尘土离开了帝京。
车内,无痕斜躺在未迟腿上,一手半搭一手垂着正闭眼休息。她的身姿在摇荡中散发出朦胧的美,未迟端坐欣赏,心底里并非没有半点悸动,只是为一种更加高尚的力量制约,不敢亵渎罢了。他抬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会一辈子守着你。”
眼角湿湿的,他抬手一探竟发觉自己落了泪。原来,他爱她早已刻骨铭心,无畏输赢。
无痕并没有听见他的誓言,她正沉醉在自己亦苦亦甜的梦里。她累了,虽然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却也离开了她挚爱一生的男人。她确实说过会接受未迟的爱,但伤口愈合了,伤疤总还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绪几何,幸运的是他从此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虽然她也明白这样的做法极端自私,但她真的没有勇气独自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睫毛微颤,一如她漂泊无定的心。
不知归程。
车子上了山路晃动愈发厉害了,未迟用手护着怀里的人儿,感受到自己正渐渐远离那个繁华而危险的地界,不觉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有了这个念头又觉得十分可笑,当真要笑嘴角却僵硬得很,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作罢,悄悄从窗子里往外看风景,树梢上的白雪换了新芽,又是一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