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接口道:“八月里出了廖大人的刺杀案,举国动荡,听闻北伐军又要北上,涂嫂子一人实在令人放不下心,咱们的公馆在法租界里,又互相有照应,总比北平妥当些。”
涂老幺回过神来,感怀的话说不出口,只发出了一连串的“嗳嗳嗳”,“是是是”。
李十一淡淡一笑,将叙旧的场子留给涂老幺,默了一会子,走到阿音身边,对她颔首:“来。”
阿音挑眉,跟着李十一的步子走到另一头的秋千架旁。李十一靠在架子边,阿音坐在秋千上,晃悠两下等她开口。
李十一道:“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她顿了顿,说:“我仍旧想找一找白矖神像。”
那日虚耗扔出的快活,不仅宋十九瞧见,阿罗瞧见,李十一也瞧见了。
“既寻着了踪迹,总不能就此放弃。再则,无论今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它应当是你自个儿选择的。”
阿音一怔,手扶着麻绳,抬眸看她。
她对上了一双坦白的眸子,诚恳得令她的心神一荡,李十一的双眼最是黑白分明,可总藏着纷杂的情绪,她习惯了将话憋在心里,你不问,她向来不说,你问了,她也不一定说。
可此刻她的神情透明得毫无遮掩,阳光直射一样令阿音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李十一低头,一面思忖一面说:“我想了许多,从前我什么话也不同你说,自以为做一样,好过说一万回。可是……”
“可是,”阿音将头转回去,目光悠长地望着另一头对着涂四顺笑的宋十九,“你从她身上学会了坦诚相待。”
李十一抿唇,亦侧脸瞥一眼宋十九,正巧宋十九抬头看她,对上她的眼神,又不大自在地将头低了下去。
阿音将二人的对视纳入眼底。她时常在想,李十一究竟喜欢宋十九什么。在这一刻她好似明白了一些。
从前她、李十一、涂老幺是散的,一个倚门卖笑,一个守着烟摊,一个走街串巷,心里头或许揣着小小的秘密和坚持,但总归只想着活下去,于是他们活得灰头土脸,活得赖皮赖眼,活得很不成样子。
然而宋十九将一切都串了起来,令将她抱出来的涂老幺起了责任心,令摸不出它身份的阿音起了防备心,而后统统变作了疼爱心。而李十一撕下了腐皮,搬离了木屋,春夏秋冬过成了日子,宅子变作了家。
阿音笑笑,晃了晃秋千,对李十一说:“成。”
第62章谁令相思寄杜蘅(十一)
同阿音聊过,李十一便要往屋里走,在阶梯旁将兜里的手拿出来,随意招了招,便招来一只貌美听话的小猫儿。
李十一伸手要揽过她,宋十九却不着痕迹地躲了躲。李十一停下步子偏头看她,她不是头一回发觉,若有旁人在时,宋十九会把着一定的分寸感,下楼时一前一后,吃饭时专心致志,她仿佛只在两个人时才放心地缩在李十一的怀里,尤其是不大想阿音瞧见她们亲密的模样。
只淡淡一眼,宋十九便知道李十一有些恼,宋十九扇着略带风情的杏眼看她,眼里有欲言又止的解释。
身后众人讲话的声音回落,宋十九能清楚地感受到涂嫂子探究的眼神搁到了她的背影处。
涂嫂子看着,涂老幺看着,阿罗看着,阿音也看着。
她不怕旁人说她不知羞,她却怕将自己同李十一的情事暴露在众人面前,对李十一来说不大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她还未来得及细想。
李十一在她抿唇低头的间隙里仍旧抬起了手,圈住她的肩,未去管身后人的目光,只将她拉到怀里,在耳边轻轻落下一个吻,随即清冷地拥住她往回走。
“不打紧。”她说。
宋十九想的没错,她的确是一个习惯于掩藏爱意的人,但她更想怀里的小猫儿懒洋洋地晒太阳,毫无任何顾虑地晒太阳。
“十一。”宋十九走得慢,在她怀里细细弱弱地喊她。
李十一低头看她,她耳朵发烫,想了想,才低声说:“我有些疼。”
李十一一愣,被她的目光牵着带到小腹处,又往下移了移:“疼?”
甚少见李十一露出愕然的模样,宋十九忍不住弯了眼角,悄悄说:“涩涩的,有些迈不开步子。”
李十一拉着她,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甲。
说话间阿罗同五钱进了屋,李十一将眼皮子一抬,对阿罗偏了偏下颌,又转回头同宋十九安抚性地说了两句话,随即两手一撑,支起长腿往楼上走。
经过自己的房间,脚下转弯再沿着楼梯往上攀爬,径直走到阿罗门前。
门虚掩着,阿罗早已候在房里,刚沏好的茶冒着热气,阿罗穿着纤瘦的长裙,在。
“怎么,再借两本?”关门声和阿罗的轻言笑语一起响起。
李十一的眸子冷漠得很,又冷漠得好像在遮掩什么不常见的情绪,她坐到书桌对面的太师椅上,伸手支着额头,一会子没说话。
阿罗不着急,前几日李十一也是这幅模样,不请自来坐了半晌,自顾自饮完半杯茶,才同她说借两本书。
阿罗没问什么样的书,只好整以暇地望了望偏头的李十一,细小的羞赧自突起的美人筋里泄露出来,给了阿罗足够的暗示。
于是她行到书桌前,抽出两本封皮儿上没什么字眼的,未翻看一眼,对齐整了递给她。
李十一接过去,抿唇望她一眼说了多谢,仍旧插兜无风无雨地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陌生又不陌生,不陌生的是她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心思,连这样的事也要预先学习几天,以求给心上人最好的体验,陌生的是她开门时略微一顿的双肩。
阿罗活了两千余岁,无论是令蘅还是李十一,还是头一回瞧见尴尬这个情绪在她身上出现,而此刻,是第二回。
她觉得有趣极了,以至于不自觉地挽起嘴角。
李十一低声说:“她有些疼。”
阿罗蹙眉:“疼?”
李十一不想再重复一遍。
阿罗轻声问:“哪种疼?”
“算了。”李十一不自在得很,两手一撑站起来。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阿罗春水一样活络的笑声:“不要紧。”
李十一侧脸,阿罗诚恳地点了点头,李十一松一口气,颔首便要出门,却听阿罗问她:“你要去找白矖神像,是不是?”
李十一挑眉,阿罗解释:“我的听觉比旁人灵敏些。”
李十一点头承认,阿罗从书桌旁绕过来,提醒她:“螣蛇睚眦必报,如今动了它两回供桌,若第三回到跟前去,恐怕极难脱身。”
李十一笑了笑,望着阿罗:“依你看,我应当怕它么?”
依她看?这句话问得十分怪异,又问得意味深长,可李十一明白阿罗一路跟着她,绝不是只因阿音的缘故,因而这话中之意,便显得微妙极了,好似主语是李十一,又好似是令蘅。
阿罗蕙质兰心,答她:“依我看,不必怕。”
李十一明白了。令蘅的身份,恐怕比她想的要不简单,阿罗纵容她将自己置于险境,也是纵容她在险境里找回自己。
李十一转身要开门,却在触到把手时拧眉转身,眯眼看向阿罗:“你方才说,你的听觉比旁人灵敏?”
阿罗一怔,在李十一的目光中凉了凉后脖颈。
李十一的嗓音比目光还凉:“那听觉,能控制不能?”
阿罗坦白:“能。”
李十一头也不回地提步出去:“今晚,控一下。”
涂四顺给黑夜带来了不过分的嘈杂,好在阿罗适时收了一些耳识,方能好好享受一场不被打扰的热情。
可阿音有心事。
她的呻吟声时断时续,蹙起的眉头也时断时续,令阿罗将手上的动作放轻又放重,以不越界的姿态提醒她回神。
阿音在她怀里闷了半晌,指头亦在她眉眼处游走了半晌,水蛇一样的身段自她身上荡下去,反常地亲吻她。
她掀开阿罗的裙子,呢喃中带了些迷惘:“姐姐伺候伺候你。”
下巴却被阿罗一把捉住。
阿音被迫神思迷离地抬头,在阿罗略使劲的力道中对上了她清明而恼怒的皱眉。
她的“伺候”二字冒犯了阎罗大人。
下巴被钳制得有些发白,阿罗指尖一动,将她放开,阿音怔怔然喘了喘,将头靠在她大腿上,睫毛似沾了水的蝴蝶,怎样振翅也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