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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儿不自觉地飘向一旁的铜镜,也不管能不能瞧见,但实在是想迫切地找一找自己的五官。

阿罗拧眉:“不是么?”

“好看得都能下蛋了!”阿音飞快地接话,将嗓音不自觉地提了几度。她不晓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但也只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比喻,才能恰如其分地接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思绪。

那阿桃粉面杏眼,身姿婀娜,虽然阿音很不想承认,但这样的姑娘,无论是搁在天上还是地下,都该是一等一的漂亮。

她听见阿罗若有所思地默了一会子,随即才无奈道:“我同你说过,我辨不得美丑。”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撞进阿罗真诚的眸子里,晕头转向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她有些怅然,又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最在意的皮相,在阿罗眼里,可能同隔壁丑出了十条街的陈麻子没什么两样。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这个境况,往后纵有千般风情,又给谁人瞧呢?她一瞬便蔫儿了下来,好一会打不起精神。

阿罗却未有心思欣赏她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只将眼神压了压,望着地面的浮尘。

半晌,她才听阿音问:“泰山府生的鬼辨不得美丑,那由人化作的鬼差也不成么?如此说来,竟是一下地府便瞎了?”

鬼差自然可以,否则她又为何下令甄选呢?阿罗将眼神挪到书案上:“兴许,是疏忽了。”

她有所回避,阿音却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沉浸在先前的丧气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回避。

至落日时分,下起了雾蒙蒙的雨,街头巷尾的小摊贩顶着油布散了个干净,阿桃自外头采买回来,沾了一身水雾,她将布兜子裹在怀里,用外裳罩着,一路小跑进了巷子,两旁有延伸的砖瓦,她三两步跑进瓦檐下头,一手仍旧搂着布兜子,一手捏着湿哒哒的大辫子。

她抬头望着屋檐下滴落的水珠子,珠帘似的,断断续续的,一颗落下来,要凝上好久才有下一颗,她瞧了一会子,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忽然莞尔静悄悄地笑了。

她的笑意很短,同她人似的,怯生生的,仿佛多停一会子便要被人偷了去,她于是低下头,将笑藏好,又盯着被雨滴砸成的水洼瞧。

三两秒后,她伸出湿透的布鞋,鞋尖轻轻在小水洼里一点。

透心凉,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比黄泉水还要凉一些。黄泉里的水比泥坑里干净一百倍,入口回甘,日日将她浇灌长大,可却不似这泥坑中央的积水,能折射出丰富而绮丽的霞光。

她有些喜欢,想要伸出去再踩第二回,忽觉右手边一阵阴凉的鬼气,她回脸,见浮提大人撑伞站在门前。

浮提大人黑袍黑伞,乌发玉面,立得似寂遥遥的水墨画。

她便将脚缩回来,垂着头上前去,两手仍旧捧着布兜子,委身请安:“大人。”

她不爱说话,成人形后说得最多的,仿佛也就是这两个字。

阿罗递了一块巾帕给她。

阿桃一怔,在阿罗的动作里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子才抖着手接过来,小声说:“谢大人。”

她仍旧立在屋檐下,将自己的不安掩藏在湿润的阴影里。

阿罗将手负回去,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眼里的考量并不显山露水,却足够阿桃感到不怒自威的压迫,她将帕子攥在手里,也不擦,只静静等着阿罗问话。

阿罗果然开了口,声音柔弱微哑,带着三两分生冷:“我要问什么,你知道。”

阿桃布鞋的鞋尖顶了顶,小臂却只将布兜子牢牢抱住,半晌,她才白着一张俏脸,颤巍巍地直视阿罗:“阿桃死罪。”

罪在她毫无分寸地看进阎罗大人的眼里,也罪在别的。

她知道阿罗不大有耐心,也生怕耽误她一丝一毫,于是她长长地细软地呼吸了两回,说:“我是黄泉边上一朵桃金娘,就开在奈何桥底下。”

阿罗的睫毛落得很温柔,神情却被雨水隔住,没有半点温度。

她以听了一万回奏报的态度听着眼前姑娘的话,而眼前的姑娘,却是头一回说这些话。

她低头望着坑坑洼洼的泥凼子说:“大人经过时,裙角也时常拂过我一两回。”

阿罗稍稍蹙眉,阿桃的心便缩了起来,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好比她时常贪恋裙角的温柔,时常听着她的脚步,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她总是走得漠然而匆忙,有时同五钱低声嘱咐两句,遇到为难的事时会不自觉地整着袖口,遇到吵闹的生魂时会掩唇轻轻咳嗽一声。

极偶然地,她也会同五钱说说笑,阿桃便在姊妹颤动的腰肢中勉力抻长了脖子,想要多多看半眼。

有一回,浮提大人的婢女被虚耗偷了快活,大人生了好大的气,将虚耗拎进油锅里头炸了一百年。她那时才晓得,原来大人也是有婢女的,日日在她跟前,研墨添香的婢女。

可她只是一朵药娘,她盼着她需要她,也害怕她需要她。

终有一日她等来了阎罗殿的鬼差,说是要替大人甄选药娘,她那时刚化人形,同几位姊妹一齐栽种药材,她那日栽歪了可怜的野山参,拎着裙子想要回屋寻一支朱钗,却被告知,大人要丑怪的。

“我心知大人不辨美丑,便买通了大人殿前的鬼差,将我换了上去。”阿桃只说了这一句。

阿罗却将握伞的手紧了紧,摇头:“小小药娘,如何能买通我殿里的鬼差?”

阿桃停住,在雨水里落花似的寥寥一株。她终于又将眼神抬起来,苍白的嘴唇弯了弯,露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笑容,她说:“是心头血。”

阿罗负在身后的左手握住,认认真真地回望她。

桃金娘一千年可化形,聚一滴心头血,价值连城,可治百病。

可若是失了心头血,便修为尽散,只有三月人形之期。

阿罗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而后沉默地注视着她。

阿桃埋下头:“是阿桃的罪过,请大人责罚。”

却听阿罗问她:“几月了?”

阿桃眼波一颤,死死抓着阿罗给的帕子,却抖着嘴唇淡淡一笑:“两个月零八天。”

“啪嗒”一声响,一滴雨水终于凝结好,自屋檐下坠下来,落到堆积的浅坑里。她以心头血换了两个月零八天,每一日她都记得。

她听见阿罗绵长而轻柔的呼吸,仿佛打在她耳畔,她低着头静悄悄地数,一,二,三,四。她同大人之间,也算是有了几回相顾而立的呼吸。

第九下时,阿罗转了身,对她低低一叹:“回泰山府去。”

阿桃眼里起了温热的水雾,恭敬地弯身道:“是。”

怀里的布兜子被箍得太紧,里头的东西仿佛是碎了,支棱着硌着她柔软的小腹。她摸了一把,想起阿音那日说的——这个,她爱吃细的。

终究未能将为她买的这把挂面留下来,原本也只是想日后阿罗再想吃面时,能有一丁点不为人知的干系。

阿桃抬眼,见阿罗余留的黑伞,孤零零地支在门边。

她静静一笑,拾起伞转身往雨幕深处去。

好像只有一句忘了说:阿罗那日在奈何桥外撞见嚎啕大哭的傅无音时,阿桃就在桥下边。

而当年阿罗回头时耳廓漫上的粉色,阿桃是真的头一个看见。

第83章十夜长亭九梦君(八)

灰蒙蒙的天将清晨压得同黄昏似的,令原本就不大清明的脑袋更加疲乏,李十一还未醒,阿罗一大早出了门,阿音坐在餐桌旁,对面是咬着小笼包的宋十九。阿音歪着脑袋瞧她,见她两腮鼓鼓囊囊的,杏花似的水目随着咀嚼的动作一眨一眨,忍不住开口:“咱们今儿便要上缙云山了,你心里有底没有?”

宋十九抬眼望她。

“我猜,你是个妖怪。”阿音胳膊叠在桌上,见宋十九略微上扬的眼警觉而澄澈,瞳孔又大又黑,愈发似隔壁看门护院的阿黄。

宋十九眨两下眼,眉心轻轻蹙起来,她皱眉也是没有纹路的,只左右两端半截蚯蚓似的一突,似一对隐藏的犄角。

八九不离十了,阿音自我肯定地点头,她怕宋十九懊恼,又添一句:“精怪也不差,若你是个狐狸啊猫兔啊什么的,冬日里变了原形,多少能搁怀里暖和暖和。”

宋十九咬一口包子,思索两下,问她:“若是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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