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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芝娴想笑又不好太骄矜,低头别起耳旁一缕碎发,朝他伸手。
“树给我吧。”
康昭递过沉手许多的盆栽,替她托着盆底。瓷盆包装严实干净,泥土没漏出半点。
康昭收手时,轻轻碰上她指尖,看进她的眼睛。
“我走了。”
触感细微,却又真实,柳芝娴后知后觉,一时忘记言语。
康昭返回车中,大志又探出脑袋,沃尔沃警车如多生出一只大耳朵。
“娴老板,再见。”
柳芝娴挥挥手。
沃尔沃警车身上好几道带绿色的刮痕,渐渐看不清车牌,柳芝娴才记起,应该跟康昭叮嘱点什么。
说注意安全,好像太过生硬;说早去早回,又显得亲昵过分。
她抱着盆栽上楼,摆在阳台还没结出花苞的蔷薇边。
柳芝娴用手机拍一张发给康昭,两盆绿植紧紧相依。
不多时,康昭同样回复照片。
镜头中一片鳞次栉比的小小屋舍,她很快认出来,最前面是现在这栋白墙黛瓦的宅子。
拉大还能看到十分模糊的自己。
他大概已经上到半山腰。
柳芝娴轻噫一声,嫣然而笑。
康昭进山不久,一张熟悉的面孔路过。
近午饭时间,莲奶奶挑扁担停在苗圃门口,一边簸箕中还蹲着一只小白狗。
柳芝娴跟她问好。
莲奶奶抱着小白狗问:“小昭说你跑丢一只猫,我送你一只小白狗要吗?”
柳芝娴对莲奶奶的热情早有耳闻,莞尔道:“谢谢莲奶奶,但是……我怕狗。”
“噢——”
小白狗奶声奶气哼几声。
莲奶奶低头瞅瞅无辜的小白狗,再度诱哄,“它还小,不会咬人。”
“它多大?”
“已经一月大了。”
小白狗模样傻憨傻憨的,看着确实乖。
但柳芝娴仍是不敢上手,“一个月顶我们家猫四五个月大。”
莲奶奶不再执着,把小白狗放回簸箕,拎出比小白狗大好几倍的蛇皮袋,张开袋口献宝似的给她看。
“我们家的笋,刚刚挖的,新鲜,给你尝尝。”
“莲奶奶谢谢,可是……我不会做菜。”
莲奶奶直接搁地上,说什么也要她收下。
“你不会让你外公给你煮。”又强调一定要及时吃,这属于春天馈赠的美味。
柳芝娴倒真失去拒绝的理由。
莲奶奶重新挑起扁担,“好吃再上我家拿。”
柳芝娴笑着“哎”一声。
莲奶奶想起什么,摆摆手,“直接上我家吃,你要是不好意思自己来,等小昭回来,跟他一块去。”
柳芝娴:“……”
……康昭到底跟莲奶奶说过些什么。
莲奶奶晃着扁担回家,小白狗跟着她的步调哼哼唧唧。
其实康昭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她问起有关他和苗圃老板娘的流言时,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回一句——
“奶奶,我想让她做你孙媳妇,你看怎样?”
莲奶奶想,还能怎样,当然是好啦,春笋代表她的心。
新挖的笋果然比市场贩卖的鲜脆,柳芝娴和外公大快朵颐,还匀出一份给熊逸舟。
柳芝娴送到所里。
熊逸舟边吃边说:“这笋,到底是送给你,还是送给外公的呢?”
柳芝娴轻声斥:“吃你的,少废话。”
熊逸舟:“我知道了,一石二鸟。”
柳芝娴把保鲜盒抢回,熊逸舟立刻嚷着拉回去。
“我吃,我不废话。好姐姐,求你。”
闲聊一会,柳芝娴便离开。
她车上拉着一捆甘蔗,外公亲手种的,要投桃报李。
甘蔗过长,后备箱没法盖上,像龅牙合不拢的唇。
路上樊柯碰到,耻笑她一路。
柳芝娴把甘蔗拉到莲奶奶家,“外公说,如果牙齿啃不动,可以煲糖水喝,清甜润肺。”
莲奶奶仰视比她高一截的甘蔗,娇嗔道:“他牙齿才不好。我今年全换上假牙,核桃都能磕得开。”
柳芝娴回头托樊柯捎一箱奶油草莓回来,又给莲奶奶送去。
“甘蔗是外公的,草莓是我的。这个不费牙齿,甜得含在嘴里就化了。”
莲奶奶笑得人如其名,灿若莲花,两排整齐的烤瓷牙很显硬朗。
樊柯揶揄道:“阿娴真看不出,手段高明,这是全方位贿赂,康昭没法逃。”
柳芝娴一截甘蔗挥得跟打狗棒似的,“要不要?”
樊柯:“……”
熊逸舟和康曼妮得空过来一块吃,樊柯削皮,熊逸舟还一节一节切好,每一节一分为四,每一小块只有麻将一半大。
然后全部装到碗里,配上两根叉子,端给柳芝娴和康曼妮。
樊柯瞅着自己手中粗糙的长长的一截,吐掉甘蔗渣,“佩服。”
柳芝娴用办公电脑看综艺,极其自然说:“小时候外公都是这么切着给我吃。”
忽然又想起在山中的康昭,不知到他啃干粮吃泡面什么滋味……
樊柯想偷吃一块,被康曼妮打掉手。
康曼妮正色道:“要吃自己切去。”
樊柯笑呵呵,“小气鬼。”
怕猫突然回来,柳芝娴隔几天就给食盆添一把新鲜猫粮。
也不记得换过多少次,这天柳芝娴在切着最后一截甘蔗,外面忽然飘来惨烈猫叫。
大半月没听过类似声音,她开始以为幻听。
等第二声、第三声……
接连不断的叫声传来,柳芝娴确定那属于康小昭的叫声。
她放下刀具跑到门口。
人声嘈杂,门卫和一个老奶奶争辩着什么。
老奶奶脚边一只半旧鸡笼,笼底积着陈年鸡屎,里头一团猫瑟瑟发抖,嘶声不断。
“康小昭!”
柳芝娴不自觉蹲到鸡笼旁边。
“真的是你……”
橘猫一身脏兮兮的,脸上多出几道江湖痕迹,毛发失去光泽,看着粗粝许多。
柳芝娴打开鸡笼,一道老态却又愤怒的声音炸开耳旁,“住手,这猫是你的?”
柳芝娴一抬头,康奶奶那副难搞的神情占据整个视线,老人一把薅过猫的后颈肉,将之塞回笼。
空中还腾着一小撮猫毛。
柳芝娴站起来,忍着气道:“是我养的,谢谢你送它回来。”
康奶奶不客气,“要谢我还太早,你家猫搞大我家老猫肚子,你说,要怎么办?”
“……”
柳芝娴满脑子问号。
门卫大叔也有点尴尬笑笑,但话题猛劲,又舍不得走。
康奶奶叫嚣道:“怂了?放猫出来撒野前怎么没想过?!”
柳芝娴:“……”
事关猫命,又是熟人奶奶,问题棘手。
柳芝娴没有任何处理经验,试探性问:“康奶奶,那您想怎么处理?”
康奶奶早算计好,直白道:“陪六百块,算营养费。”
柳芝娴稍稍松一口气,幸好不是天价。
“猫可以给回我吗?”
柳芝娴一时没答应,康奶奶以为她要讨价还价,泼辣叫道:“六百块都不想给?怀孕和喂奶要每天吃鱼,一个月一百,很贵吗?你以为现在物价很便宜?一条巴掌大的鱼都卖十块。”
康奶奶比出手掌,看样子更想一巴掌扇过去。
“猫要给回我。”
柳芝娴硬气地说。
康奶奶伸出一根手指,“再加一百。”
柳芝娴瞠目结舌。w~
康奶奶嘲讽:“它在我家偷吃偷喝,好好的腊鱼给他啃一口,还能要吗?这不是损失?”
柳芝娴正想开口,身后传来一道久违的男声。
“怎么回事?”
“小昭哥!”
柳芝娴欣喜迎上,眼神如视救世主。
康昭重复一遍问题。
柳芝娴哭丧脸小声说:“我们家猫把别人家小白菜拱了……”
康昭怔忪一瞬,淡淡一笑,“我以为什么大事呢。”
“……它把别人家闺女肚子搞大还不是大事么。”
又给说完康奶奶的具体要求。
康昭侧头听着,以往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变成屏障,无死角保护她。
他沉声纠正:“不是闺女,是妇女。她家猫没绝育,每年要生一两窝。”
柳芝娴:“……”
“没事。”
康昭从后头轻拍她腰,走前两步。
康奶奶姿态大义凛然,眼神却稍有退缩,看起来有点畏怯这大孙子。
康昭径自过去提过鸡笼,把猫放出来。
康奶奶竟然没阻拦。
康昭说:“一定是我们家猫干的?”
康奶奶手势像削人,扬声道:“当然啊!我都看到它骑上去了,拱得老猫嗷嗷乱喊乱叫。”
柳芝娴:“……”
她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火辣的描述,耳廓的红蔓延到双颊。
康昭依旧镇定,“猫妈怀孕到断奶六个月,我们提供猫粮和罐头。小猫出生后,要走一只。您看行吧?”
康奶奶嘴唇抿着,如咀嚼般动了动,江湖规矩向来如此,她到底没能说什么。
提着鸡笼走出一段,康奶奶才回头骂骂咧咧几句,语气激烈,夹杂一堆老一辈的方言。
柳芝娴抱猫上楼,康小昭立刻跑到阳台食盆边风卷残云,饿死鬼一样。
柳芝娴低头一顿。
康昭问怎么了。
猫身上那股鸡屎味传染到她了!
柳芝娴耳廓飞红,嫌弃一皱鼻,“我换身衣服。”
柳芝娴换好衣服,猫正巧吃完康昭开的罐头,没事一样钻回猫窝。
她说:“给它洗个澡吧,臭死了。”
康昭说:“过两天,等它适应。”
“绝育吧。”
康昭扶着膝盖站起来,笑着:“你想通了。”
柳芝娴瘪嘴,“我真怕它下次再也不回来。”
猫发出轻松的呼噜声。
柳芝娴不自觉压低声,“什么时候回来的?”
康昭说:“刚刚。”
登山鞋边缘还沾着泥草,衣服倒不再是进山那套。工装裤洁净如新,衬得双腿笔直修长。
柳芝娴突然好奇他在山里怎么洗澡。
她斟酌着更改话题,“康奶奶好像对你有点意见。”
康昭说:“她对谁都有意见。”
柳芝娴:“……”
那边无所谓一哂,“对我意见最大。”
“为什么呀?”
“我不是她亲孙子。”
“……”
柳芝娴愕然。
她一瞬明白康昭的复杂感从何而来。
他总不按套路出牌,时不时给她丢一颗炸弹,叫她无措。
康昭说:“你觉得我和我妈妈长得像吗?”
柳芝娴委婉道:“我以为你像你爸爸。”
“我妈嫁过来后很多年没怀孕,婆家人意见大,我爸由此分家,建起这栋宅子。后来有一次执勤,我爸在山中捡到一个出生不到一天的婴儿。”
康昭单扶着阳台栏杆,春阳里微微眯眼。
柳芝娴轻声说:“那时候被丢弃的多是女婴吧。”
康昭颔首,“那年十一月,我爸脱下外套裹着我,送到镇医院,我妈正好当晚值班。他们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刚好又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可按规定,弃婴要先送到福利院,公告无人认领才能进入领养流程。他们每周都会去福利院探望,等我拥有一个合法身份回到这里,已经会自己爬了。”
柳芝娴斟酌着:“你的名字也有什么深意吧?”
康昭说:“我爸说,抱我下山时,刚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他脸上。本来想用‘朝阳’的‘朝’,但容易错音,也想过‘晓’、‘晨’、‘曦’之类,一系列日字旁的,都不如‘昭’好听。”
柳芝娴想了想,“‘曦’还蛮好听,不过,好像笔画太多。”
康昭忽然笑出来,“‘康曦’?你认真的吗?”
柳芝娴:“……”
左看看右看看,无地自容,强忍着笑。
柳芝娴一瞬间掉回舒适区,明白康昭复杂的魅力所在。
他就是能轻巧给人过山车般的体验,无论过程多么惊险,结尾总是舒适,让人忍不住期待下一回交谈。
康昭说:“你不用有压力,这事不是什么秘密。”
柳芝娴诚恳道:“你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你。”
她甚至觉得,康昭比她这种正常生养出来的小孩还幸福。
康昭晃近一步,两手抄裤兜里,足尖轻顿,在她面前站定,气息撩过她脸颊。
他淡笑揶揄:“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