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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蔡家出来,再去军区,就得坐火车了。
这才刚刚过完年,是坐火车往返最热闹的时候,每个人还都背着大包小包的,也就导致人群更加拥堵了。
所幸他们买的是两张卧票,好歹有地方躺下,不至于被人挤得左摇右晃。
但很快,蔡苏亚又遇上了另一项挑战。
这车厢里的气味真是混乱极了,火车本身的味道、人身上的味道,脚臭味、饭菜味……单一两样就足够叫人不舒服了,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味道加在一块儿,蔡苏亚在摇摇晃晃地前行,成功晕车了。
她只能窝在项定邦的怀里睡觉,用他身上的气息盖出那些叫她眼前发晕的气味,闭上眼睛躺着,喉咙处蠢蠢欲动的呕意才渐渐消停下去。
项定邦轻轻顺着她柔软顺滑的发丝轻抚,垂眸凝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小脸,心疼得不行。
“哎呦同志,这是你媳妇吧?”对面床铺的老太太盯着两人,啧啧着说,“女孩子家家的这么瘦可不行,瞧瞧,坐个火车就虚成这样,还比不上我这个老婆子精神,这样的身子,想必也是多病多灾的,以后可不好生儿子。”
项定邦微微皱眉,目光泛冷,在老太太苍老的面容上划过,
“我娶她也不是为了生儿子。”
老太太摇了摇头,“这话不对,娶媳妇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还能白养个人不成?同志啊,正好我孙子也来了,又健壮又活泼,你等会见了,肯定也想立马生个儿子出来。”
没一会儿,项定邦就看见了她口“健壮活泼”的大孙子,打一眼望去就一个“胖”字,脖子都瞧不见了,比寻常孩子壮了好几圈。
“奶的乖孙子欸,尿完了没有?放心,奶奶给你占着位置呢,谁都抢不走!”老太太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儿,看都没看一眼跟在后头的女人,抱着小胖子笑得合不拢嘴,“快叫声奶奶,奶给你糖吃。”
小胖子闻言,兴冲冲地叫了好几声“奶”,声音那叫一个嘹亮,“糖呢?”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给你,这就给你!”
然而她既没有掏口袋,也没有掏行李,而是扭头冲项定邦笑道,“同志,你看,这孩子要吃糖,要不你大方些,给几颗呗?”
项定邦都愣了,也是想不到还有这种操作,他倒还是客气的,
“老人家,我们没糖。”
老太太皱眉,“瞎说!”
“我刚看见你给你媳妇塞嘴里的。”
项定邦沉默一瞬,“……那是梅子干。”
老太太一摆手,“梅子干也行,我们不嫌弃。”
她跟前的小胖子见状,抬脚就打算过来拿了,结果对上项定邦泛着寒气的眼神,一下子怕了,转身抱着老太太使劲闹腾,“奶!我要吃糖!我要吃梅子干!”
什么梅子干他没吃过,就更加想要了。
“好好好,给你,都给你。”老太太对着孙子一脸慈祥宠溺,抬头对上项定邦,那张脸瞬间拉了下来,“我说你个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那么小气?几个梅子干,还能值多少钱?你就忍心看孩子馋着,心多狠啊……”
蔡苏亚本就没睡着,这会儿被吵得更是心烦意乱。
偏偏对上这么个一老一幼的组合,项定邦还真没办法直接动手,只能去找乘务员来搞定。
但看这对祖孙耍赖的作态,到时候又是一顿纠缠。
项定邦头痛得不行,担心蔡苏亚被惊扰,想着不如索性把梅子干给他们算了,换个清净。
他还没来得及动,蔡苏亚先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项定邦眉头紧皱,对老太太几人愈加不满。
蔡苏亚面色苍白,眉眼柔弱,可她睁开眼睛,清凌凌的眸底,闪烁着不带一点温度的冷光,她唇边泛起淡淡的弧度,冲着小胖子招了招手,
“你知道你为什么吃不到糖么?”
小胖子高抬着脑袋,“你们太小气!”
“不是,”蔡苏亚微微摇头,笑道,“是你奶奶不疼你。”
小胖子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奶最疼我了!”
“那她为什么由着你满地打滚,也舍不得掏出钱来给你买糖吃?”蔡苏亚语气轻柔,仿佛带着某种引诱的魔力,叫小胖子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你家里的钱应该都在你奶奶手里吧?”
“她要是疼你,肯定是你想要什么她都给你买。”
“你奶奶只有你一个孙子么?”她轻声说,“肯定是她把钱都给别的孙子买糖吃,所以到你这儿就不够了。”
小胖子仿佛被雷劈一样僵立在原地。
火车上嘈杂声太大,老太太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就看见她家宝贝孙子愣住了,连忙起身过来,“石头啊……”
“哇!——”小胖子一张嘴,嚎啕大哭,“奶你是不是把糖都给馒头他们了?你不疼我了呜呜呜你偏心……”
老太太见他哭得凄惨,手足无措,又是焦急又是慌张,“奶怎么会不疼你,什么糖?乖孙啊大宝,不哭了……”她狠狠瞪了一眼后头始终保持安静的女人,“还不快来哄孩子!没看见石头哭这么厉害啊?真是,要你这个当娘的有什么用!”
最后,在小胖子的痛哭流涕,老太太一脸肉疼地从鞋底掏出一沓钱和票,在火车上买了一小包冰糖,给小胖子慢慢啃。
总算是消停了。
蔡苏亚躺回项定邦的怀里,抱住他的腰,眨了眨眼,狡黠的笑意给面无血色的脸平添了几分活力。
项定邦笑笑,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块梅子干,
“我媳妇真厉害。”
语气显露出明晃晃的骄傲自得。
经过这么一闹,老太太也不敢轻易再来找他们的晦气了。
接下来的行程,蔡苏亚在迷迷糊糊渡过,直到临下车前,项定邦找出毛巾,用清水打湿,给她擦脸醒神,
“苏亚,我们到了。”
项定邦拎着大包小包,一路上还没忘记时不时盯着蔡苏亚有没有跟上,那操心劲,活像蔡苏亚还是个不懂事、容易走丢的孩子似的。
蔡苏亚看得好笑,也由着他。
两人走出火车站,项定邦个子高,一眼就看见了人群来接他们的小蒋。
“小蒋。”
“项营长!”
小蒋身形灵活地从人群挤到他们跟前,站直了,冲项定邦行了个军礼,才把好奇的目光移到蔡苏亚身上,
“这位就是嫂子吧?”
小蒋来来回回也接了不少军嫂,这次是冲击力最大的,好悬就看傻了,等他回过神来,露出憨憨的笑容,旁边项营长的眼神里边已经电闪雷鸣了,
“嫂子您好!我叫蒋田,您叫我小蒋就好。”
“我是咱们军区的通信员,新兵刚进来的时候,在项营长手底下训练过一段时间,您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准行!”
项定邦瞥了他一眼,“少废话,把东西抬车上。”
“欸!”小蒋清脆地应了一声,从他手里边接过两个包袱就往外走,“这会儿人多,我就把车停在外头了。”
“对了,项营长,今天二营的王营长好像也有家属要来,我在外头看见有车子来接,比我来的早,听说等半天了。”
项定邦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他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兴趣,注意力都放在身边的蔡苏亚身上,搀着她坐上车,“没事吧,头还晕么?”
蔡苏亚摇了摇头,“吹了会儿风,好很多了。”
“行。”项定邦给她把外套攥紧了一些,免得被风吹冷了,一边叮嘱小蒋,“路上开慢点,尽量往平地开,你嫂子晕车。”
“好嘞!”
小蒋笑着从后视镜看过去,正看到项定邦拿出水杯,一脸担忧地递到她嘴边,动作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他默默打了个冷颤,对项营长家的嫂子生出了崇拜之心。
这是生生把天底下最坚固的钢铁化成绕指柔了呀,要不是项营长看着他的眼神依旧让他脊背发寒,小蒋差点以为他是被人掉包了。
啧啧啧,简直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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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属院分布在军区的南部,是一座座已经建成的楼房,也不高,最多只有五层。
项定邦申请下来的房子在二楼,两人走进门,他看着四处空荡荡的屋子,有点不好意思,“你看看还要添置点什么?回头我们一起去旁边镇子上买。”
蔡苏亚放下东西转悠了一圈,脸上一直带着兴奋的表情,“好啊,等都布置完,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家了。”
项定邦知道她原先在项家的时候,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提不起兴趣。
他只以为她是不喜欢。
可这会儿,见她欢快着念叨哪里应该放什么东西,兴致勃勃,眼满是熠熠的光亮,“……这里阳光好,要是能放一台缝纫机就最好了。”
项定邦忽然回神,低头,正对上她眼巴巴、期待望过来的小眼神,唇边不自觉也扬起了笑容,“好。”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他温顺地跟在她身后,总是点头应许。
蔡苏亚对他无限纵容的态度十分满意,直接踮脚,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项营长,你今天的表现十分出色,这是奖励你的。”
“希望你不要骄傲,要再接再厉,实际行动也得跟上才行。”
项定邦连忙用手臂揽住她的腰,猛烈的心跳声仿佛连带着他整个胸膛都在震动,热意上涌,蔡苏亚眼睁睁看着他耳根晕开了一团红色,忍不住扑哧乐出了声。
他垂眸,警告似地望着她,可惜刚刚聚起的锋芒,刚触及到她盈盈的眸光,就匆匆散开了。
项定邦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无奈,索性低头,在她白嫩嫩的脸颊上也来了一口,
“我先去收拾东西,晚点还得去政委那儿报到。”
“行吧,”蔡苏亚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我也累了,等会儿你走以后,我洗个澡,睡一会儿。”
“你坐会儿,”项定邦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语气又柔和了不少,“我给你烧水。”
然而蔡苏亚刚坐下没一会儿,门就被敲响了。
她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个看起来三十左右的年轻妇人,笑容爽朗可亲,手上还端着一碗饺子,
“你是项营长的媳妇吧?”她笑呵呵着说,“我就住你们家对门,我是隔壁冯振军家的。我姓王,妹子你要是不介意,叫我一声荷花姐就行,大家都这么叫。”
“荷花姐,”蔡苏亚莞尔笑道,语气夹杂着些许歉意,“真是不好意思,我第一天来,应该是我上你们家拜访的。”
“快进来坐吧。”
王荷花来军属院也有三四年了,说不上资历深,凭借着热情大方的性子,跟在这儿住的大多数家属都有来往。
之所以主动上门,也是因为他丈夫冯振军正好是项定邦手底下的副营长,两家人平常关系都挺亲近的,好不容易等项营长把他媳妇接过来,王荷花自然希望能跟她相处得好了。
听说项营长的媳妇是知青出身的,王荷花老家村里也有知青,来之前她心里多少有些顾忌,生怕她性格太不好相处,两人合不来,这样天天对门住着,别提多糟心了。
好在不是,王荷花一边走进去,一边眼神总忍不住在蔡苏亚脸上徘徊,真好看,尤其是笑脸盈盈的模样,甜滋滋的,叫人看得舒心,心都软和起来了。
怪不得能叫项营长动心呢,这一刚一柔多好,想想就觉得登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