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鄙视商人,儒学更是以言利为耻。
但这世上,有个真理名为真相定律,不喜欢商人的人很多,可不喜欢钱的人,又有几个?
汉初时还能明令禁止商人衣丝乘车、作官为吏,但国家的大一统,人口的恢复和经济的发展,山泽禁令的废弛,无一不在为商业的繁荣创造各种有利条件。
以至于后来的富商大贾,周流天下,异常活跃,甚至富比天子,交通王侯,形成有影响的势力。
世家与豪族,也纷纷乘势而起,经营产业,争权夺利。
到了东汉时期,连原本由朝廷垄断的盐铁买卖,各种官营作坊,也被彻底瓜分,官府只能从中收税,而不再独享利润。
由此可知,东汉时代的商业其实非常发达,哪怕是鄙夷商人的士族,或许他们本人不经商,可不代表他们的家属和奴仆不做生意,不经营产业。
如广阳徐氏这般的郡望名门,便十分热衷于赚钱。
徐家除了在幽州拥有大量的土地和田产之外,本身也在蓟城里拥有许多商铺,经营着粮食、茶叶、布匹等买卖。
自从那一夜,梁铮与刘虞公然叫板之后,徐家开始将目光聚焦到了渔阳,一直暗中密切关注起了梁铮的一举一动。
因此在燕山之战结束后,本就有意在梁铮身上下注的徐家,却是意外得知了有关毛料的消息,当即派出徐邈这位嫡系子弟过来与梁铮接洽,试探口风。
徐家本来就有做布匹的生意,因此自然知道毛料的价值。
再过几个月,就要入秋。
而入秋之后,气温就会不断降低,而毛料这样的御寒之物,绝对能够因此而大卖。
想要大赚一笔,就得现在马上开始囤货。
甚至更进一步,徐家不仅想获得毛料的销售权,更想直接参与生产,这样能够赚得更多,也更有保障。
衣食住行,这可是刚需,其中蕴含的利润,连国家都要心动,更别说一个家族了。
徐邈便是为此而来,他犹然担心梁铮会拒绝,便先行开口说道:“此事若有什么难处,中郎大可直接回绝,广阳徐氏并不会因此而记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可没想到,梁铮却是一口答应下来,让徐邈大喜过望,心中更是感激不已。
而在梁铮看来,用毛料的生意就能够拉拢到广阳徐氏这样的幽州豪门,甚至还能拐到徐邈这么个未来的内政能手,这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
之所以在毛料生意上不吃独食,正是因为梁铮深知拉帮结派的重要性。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关系,能比合则两利的结盟更为稳固。
梁铮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拉拢当地豪门,迅速推广毛料,推动毛纺织业的发展,从而在幽州深深扎根下来,建立起一个足以左右天下格局的强大势力。
这部分计划,需要许多人的力量共同去推动,因此梁铮将能说的部分,对徐邈和盘托出。
徐邈刚满十六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听完全盘的谋划之后,更是对梁铮的大手笔叹为观止,语气也愈发崇敬:“中郎谋略深远,有此国策,从今往后,草原胡人再难为祸中原,真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邈,拜服!”
说完徐邈长身而起,对着梁铮重重一拜。
梁铮连忙将他扶起,两人又聊了许多关于内政方面的话题,可谓是相谈甚欢。
徐邈虽是士族出身,但并不迂腐,反而是注重实效的人,加上又是个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
因此对于梁铮提出的许多观点,徐邈都能迅速理解并且接受。
两人年龄相差不过四岁,徐邈心中却已经将梁铮当成是了他的老师,又问出了一些他长久以来的疑问:“当今天下,流民遍地,烽烟四起,乱世之兆已现,以先生之见,可有破解之法?”
梁铮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认为呢?”
徐邈叹了口气:“邈曾遍览群书,所得者,却无非是修身养德,选贤任能,勤政爱民这十二个字罢了。”
梁铮笑着问:“有用吗?”
徐邈再度叹气:“不过老生常谈,并无大用。”
“那你可知道个中缘由?”
“不知,还请先生为邈解此疑惑。”
徐邈诚心讨教,梁铮自然也不藏私,命仆人取来一壶水,以及十个茶碗。
梁铮先是将茶壶中的水,倒入茶碗之中,壶大而碗小,倒满五碗,壶中之水仍有剩余:“最初之天下,人少地多,正如这茶碗与茶壶,碗已满,而水犹未尽,所以国势才能欣欣向荣,人人皆可奋发向上。”
随后,梁铮又加进来五个碗。
这一次,壶中之水已然不够,倒至第九个茶碗时,才刚过半,水已耗尽。
指着第十个空空如也的茶碗,梁铮说道:“待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国势便盛极而衰,茶碗愈增愈多,而壶中之水,却是始终未变。如此一来,后续新碗若想得水,便须有旧碗失水。然天下之大,人性自私,想要一碗水端平,又谈何容易?”
徐邈陷入深深的沉默,茶壶,茶碗,茶水,不过随处可见的寻常事物,此刻却寓意着深刻的道理。
梁铮以碗喻人,以水喻粮,而这茶壶,便是当今天下能够耕种生产的土地。
儒学所传的治世之道,并非没有道理,可修身养德,选贤任能,勤政爱民,这些都只能在国力上升时期才有作用。
因为那时人少地多,只要皇帝和官僚不瞎折腾,认真管理,百姓自然得以繁衍生息,社稷欣欣向荣。
可一旦国力开始衰退,人多地少,盛世不再,儒学提出的解决办法就基本上没没什么用了。
毕竟是人就有私心,得水者又岂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碗里的水,匀给他人?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梁铮此时说道:“得水者活,无水者死,得水者不肯失水,无水者又岂肯赴死?所谓乱世,便是由此而来,纵有圣君贤臣,又能如何?至多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到最后仍是碗愈多而水不足,待碗愈多而水愈不足时,非得杀得十室九空,才可天下大定,治世再临。”
一句话,说得徐邈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只因梁铮说的不仅仅是历史,更是当下大汉之国情。
乱世已近在咫尺,到时全天下都兵荒马乱,战火燎原,身处幽州一隅之地的广阳徐氏,是否真能独善其身?
徐邈不敢去想这个答案,只因为在这样的滔天杀劫面前,谁又敢笃定自己能够安然无恙?
一脸后怕的徐邈,却看见梁铮泰然自若地品茗养神,顿时心思一动,开口问道:“先生如此镇定,可是心中已有解法?”
梁铮笑了,放下茶杯,缓缓吐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