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嘈杂的声音将程陨之惊醒。
他困顿极了,用手支撑住脸,刚想从软垫中爬起,却发现自己正身处宽大躺椅中。
顾宴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着肩,另一只手从不远处的桌面上拿下木梳,整洁清晰的木框梳妆镜映照出程陨之疲惫的面容,和发红的眼角。
程陨之脑子还有些没清醒:“这是干什么……?”
顾宴将木梳插入他发间,长齿轻划过头皮,略微有些痒。
他轻笑着缩了缩肩膀,歪倒在另一侧软垫上。
“有客人在前厅等着,”顾公子倒是格外从容不迫,“是位熟人,想见见陨之。”
程陨之倦倦地打着哈欠,含糊不清:“这才几点,怎么就有人上门了。”
他扭头望去,发现窗外太阳已经接近头顶。
“……”
程陨之:“……我这是睡了多久?!!”
“不到十二个时辰。”顾宴倒是一点不急,再次拢过他长发,慢悠悠梳下,“陨之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这像什么话,哪有把客人晾在前厅,自己搁后头睡大觉的?
程陨之假装生气道:“这不得赖你。”
顾宴:“是,我的错。”
眼见着他的动作仍然悠然自得,仿佛完全没人在等他们一般。
程陨之气也泄得七七八八,想挺直腰板,去拿顾宴手里那把木梳:“你这梳的,不得梳到明年去。”
一下没拿着,原来是顾宴抬高了手,故意不让他碰。
程陨之哭笑不得:“顾公子,顾郎君,行行好,梳头梳一个时辰,我也吃不消啊。”
顾宴却道:“以后陨之的头发,就都由我来梳,好吗。”
正巧,程陨之也总是懒得处理他这头发,平日打理着实要费一般功夫。这下有人接手,岂不美哉?
他笑眯眯靠下去:“这你说的,说话算话。”
顾宴也跟着轻笑:“好。”
他这一笑,可不得了。
程陨之又想起某些事情,同时在心里埋怨他。正常来说,他早就起了,哪有懒散过头,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
他撒泼似的伸手去拽顾宴垂落的鬓发,警告道:“这事儿可不能多。赖床要被风车听见了,可要被嘲笑的。”
顾宴轻描淡写:“他敢。”
然后探过身去,从上至下,阴影彻彻底底地拢住了程陨之。
只听他说:“为什么不能多……陨之不舒服吗?”
……
中年道人在前厅喝茶,那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喝到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水桶时,主人家才姗姗来迟。
风车手执长嘴壶,站在另一侧,规规矩矩劝他:“客人请用茶。”
“用用用……”中年道人话都说不清楚了,“用不下了!你家主人呢?!怎么还没来,我水都装了一肚子,真当我水桶啊?”
这话说的,着实委屈。
风车睁眼说瞎话:“主人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中年道人眼珠子要翻到天上去:“这话你半个时辰前就说过……”他一转头,就看见程陨之和顾宴真的出现在走廊尽头。
还遥遥冲他打招呼,热情地直挥手。
走至跟前,程陨之热情洋溢地拱手:“这不是道友嘛!稀客,稀客啊,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总算把您吹来啦?”
中年道人拿眼睛撇他:“我告诉你,我还记得你骂我王八蛋呢。”
程陨之无辜道:“可我说得是乌龟崽子。”
“……”
“不跟您贫,”风车眼尖,给程陨之加了把带软垫的椅子,“您来我这,有什么事嘛?”
原来,中年道人那天气不过,不信邪,重新给画了阵法。
天灵灵地灵灵,就站在院子前头等着显灵。
灵没显多少,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
就跟那气囊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经脉里充气,噗嗤噗嗤,一下一下,半分不停歇。
只需半个时辰,他整个人都涨成气囊,皮肤、血管肿胀不已。
偏偏还动弹不得,绝望地站在那里等死。
就在即将要被撑爆前,隔壁一道剑光闪过,割开他的各个主要经脉。
于是整个人都跟开了口的气球一样,疯狂泄气,最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死里逃生,心悸不已。
他抖着眼睛往上望去,正好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小童执剑,站在他围墙上,生气地瞪着他,剐他一眼后,从底下抬了桶水。
噗一下,把新画的阵法全冲没了。
再之后,他听人说,长津山的迷雾散开,定是仙人显灵。
前后一结合,哪里不知道这是魔修下的诱饵,要叫他这等心性不稳之辈做猎物。
回想起程陨之告诫他不要碰,不由得羞愧不已,于是等松垮的皮肤恢复好,就急匆匆上山来。
他起身,正式地长鞠一躬,向他道谢:“多亏道友救命。”
已然没了之前暴躁烦闷的模样,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
程陨之受他一拜,叹口气:“要是只祸害你一个人,我管你死活。只是魔修终究贪婪,这阵法一旦开启,长津百姓都可能要被侵扰。”
两人说着,又提起魔修宗门那事。
中年道人好奇问道;“道友,是真灭了那邪法魔修的老巢?”
“是。”程陨之也不瞒着。
沉思一番,他试探性地问道:“那敢问道友,有没有在老巢里发现什么东西?”
“哦?”
这可就有意思了,程陨之兴致大起,眼睛亮晶晶,“比如说?”
中年道人摆手:“我也就是猜测。这魔修作恶多端,肯定也藏了不少财宝。这要是能好好搜查一番,肯定能找到好东西。”
他说着说着,就嘿嘿笑了起来,“道友要是感兴趣,不如……带我一个?”
他搓搓手:“鄙人没别的什么能力,找东西可在行。道友要是带上我,事半功倍,事半功倍。”
程陨之倒也对魔修老巢感到好奇。
他上次只粗粗地扫视一番,也没往老巢后边的库房处走。
想必还有不少财宝被堆积在魔修宝库中,不见天日。
等等,该不会他家仓库也被洗劫过,充了魔修库房吧?
看见他眼色,风车轻咳嗓子,示意程公子看过来。
小童挺直腰背,从怀里抽出卷轴,开始唱:“库房已经清点过,配合着程公子宗门之前的库房清单,一共损失的财宝法器共有如下……”
唱了五分钟,合拢。
程陨之:“……”
他陡然站起来,嘶一声,愤怒道:“我们怎么能放任魔修搜刮的赃物不管呢!我们走!”
果然,上次他们没有仔细搜查,在魔修老巢的后半部分,看见了不少锁着大门的房间,想必这里就是库房。
中年道人快乐地扑上去,砸了两下锁没反应,咬着舌尖叫道:“程公子!这锁打不开啊!”
程陨之倒不着急看库房。
他腼腆道:“哎,打不开就打不开嘛。”
中年道人:“你不积极!你有问题!”
“别着急啊,我先看看这边,等会儿就来!”
他循着直觉,往前走去,经过狭窄走道,最终停留在类似于禁地之处面前,挑起眉头。
程陨之一字一句道:“极乐堂。”
顾宴随意一眼就认出:“是魔修的弟子堂,用来放命牌和命灯,防止弟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
程陨之啧啧道:“命牌做一个不便宜啊,魔修可真大手笔,看来这些年肥的流油,是给他们美的。”
说罢,抬手推门,跨过门槛进去。
大堂一片漆黑,只余门处投来的光。
程陨之百无聊赖地打量这满墙命牌,和他想的差不多,基本七七八八都碎了,看来这魔修宗门根基也就这样,除了尊主,也就青苗一代。
要是再蹦出个二代三代弟子,那才是不好搞。
他的视线掠过命牌墙,定格在某一处。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刻着名字的命牌,和没有碎裂后留下的齑粉。
程陨之心中升起猜测:“有人比我们提前进来过了。”
还拿走了他的命牌。
他骤然转身:“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是被抓我的那个魔修的‘师兄’抓进来的。”
顾宴:“……是。”
子陶和白茨彻夜未眠,在房间里讨论了无数法术阵型,如痴如醉。
他不得不彻底搜刮脑筋,才能维持自己作为“大师兄”的一点威严。
幸好,他略胜一筹。
白茨笑眯眯给他鼓掌:“还是子陶兄厉害啊,这么难的书都看得懂,如果不是子陶兄给我解惑,我怕是明年也想不到答案。”
子陶孔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他嗤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也难为你看不懂。”
其实在心里对玄天宗教书先生拜了拜,道,还是先生教得好。
他们并无困顿,又觉得房中沉闷,最后出去,找了个山顶凉亭吹晚风。
年轻的仙门弟子一个上头,拔出长剑,雪白剑花晃人眼。
白茨惊呼一声:“子陶!”
雪衣弟子长发飞舞,年轻气盛,大喝道:“白茨兄,能否见我心剑!”
说着,他飞快刺出剑招,翩若游龙,几乎拉出残影细丝,一招一式,皆在水平之上;姿态动作,无愧大师兄之名。
白茨看着他舞剑,过了片刻,站起来道:“我也来!”
随即,参与进来。
他不懂剑,也没有子陶这般精妙的剑法。但他自有一套健身拳法,有力地打出,也颇为赏心悦目。
旭日东升,他们堪堪停手。
山顶凉亭的阴影拉长,旋转,他们相视一笑。
子陶得意道:“我的剑法练得不错吧?”
白茨笑道:“不愧是子陶兄。”
这下打累了,子陶把剑往芥子袋里一扔,大大咧咧摊在凉亭里头,给自己扇风。
太阳出头时,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白茨也在他身边,手腕撑着脑袋,显然是熟睡已久。
他舒展懒腰,听周围溪水潺潺,鸟叫清越,清风徐徐,突然觉得程公子这偏僻小宗门挺好,适合修身养性。
只是人也太少了,呆久了未免孤单吧?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他拍醒白茨:“白茨,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白茨迷迷糊糊醒过来,也打了个哈欠,直往他身上靠:“我们再来下盘棋?”
子陶心一软,差点无法维持神情:“唉,好吧。”
正下着,看见程陨之匆匆从小路上来,身后外袍雪白的年轻公子不紧不慢跟着。
程陨之看见他们,松了口气。
他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风车叫半天门,都没人应。”
子陶道:“我和白茨兄昨天晚上就出来了,下棋练剑,顺便看看日出,这里真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程陨之:“你们……昨天到今天,一直在一起?”
子陶:“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