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陨之好说歹说,终于将少主劝下来,没让他真的干出点弑父的丑闻来。
少主反手握住他的手,坐在层层叠叠垂落的幔帐外围。
长发的影子透过薄帐,看上去略有些模糊,勉强能看出英挺的鼻子轮廓,颇为单薄。
少主低声道:“你说得对,是我不该冲动。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程陨之想,就算是想上位想疯了,也不至于光明正大冲出去把人干掉吧?
“你恨他吗?”
程陨之轻声询问,想收回手,被对方拉紧。
他一点都不觉得反感,隔着一层纱,还觉得对方手掌硬糙糙的,握着不舒服;但温度偏低,久了也不会感觉热。
少主:“恨?对,没错,以前恨过。”
明明是一面之缘,少主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想从他喉咙里倾泻而出。
但是被他勉强克制,毕竟,对方还不了解他。
于是止了话头,有些尴尬,起身去给昏暗的烛灯里头倒油。
下人从外头进来,端了托盘,想送到床上人手上,被他一袖子拦下:“我来吧。”
下人告退,房门关闭。
天上掉下来的青年半坐在幔帐之内,映出隐隐约约一点轮廓。烛火摇晃,忽然,轻轻迸出一点轻微动静,映得满屋金黄烛光。
少主端着托盘,不敢靠近。
程陨之见他迟迟没有过来,问道:“你端的什么?”
少主:“粥。”
程陨之顺其自然道:“是给我的吗?那我……”他卡住壳,意识到自己现在一动不能动弹,是需要人亲手喂养的姿态。
经脉怎么样了……
顺势,他想到了受损的灵脉和内脏,然而现在他无法运用灵力,便没办法查看自身伤势。
程陨之垂下眉眼,怔怔地呼出口气。
只要还有机会,掉到筑基也没什么,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他已经有了经验,反而简单。
少主晃了晃,终于走到他床前。
明明只是两步的路程,给他仿佛走了一长廊般遥远。
程陨之压下心中酸涩,笑道;“还是不想给我看吗?没关系的,你放几上,等我过会儿能动了,就去吃点。”
他的声音落进少主耳中,惹得他抿着唇,有些不高兴。
大概是惩罚自己的优柔寡断,少主单手托盘,迅速撩开幔帐,往床沿边上一坐,把碗端起来,背对着他,搅动碗中滚烫的粥。
程陨之这才看清他是谁。
小程:“……”
小程:“…………”
一席雪色长袍上,绣着大片雪松、白鹤的纹样,还有银丝暗纹卷层云,顺着衣料的边缘一直衍生而下,垂落地面。
他的腰很细,但是肩膀宽阔,完全可以将衣料撑起来,是青年人流畅又不显得瘦削的身躯,背对着他,漆黑的墨色长发就像流水般,从脊背处垂落,流到程陨之手边。
小程震惊地眨眨眼睛,直接扔掉矜持和礼貌,探头探脑要去看他面容。
少主难为情地偏过脸,只偏了一点点。
程陨之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熟人!
他脱口而出道;“仙君?你怎么也在这里?”
深夜,本该是夜深人静,安静休息的时候,议事大殿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族中长老、各方管事正聚集起来,讨论手上事务。
一干事情,不过都是老掉牙的处理方式。
然而最后一人提出的事宜,让所有人顿住,脑子都跟着清醒过来。
是问家主,为什么选那个……那个女人的儿子为下一任族长。
少主的父亲坐在主位上,双手合拢,抵在嘴唇面前。
他回想着继任典礼上,大儿子模糊看他那一眼,和小儿子吵闹不已的哭叫,顿感头痛。
“诸位,”他身后的长老递出一块玉简,能记载曾经的画面,是现在通讯玉简的雏形,“这是家主看见的未来。”
众人接过,一眼便大惊。
“这!”
“大乘期……”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也注意到了那显眼的宗门名称:玄天宗。
虽然在这时,它不过是一个初露头角,众世家还看不上眼的中流宗门,没人把它当回事儿。
不过,若是族中子弟能出大乘修士……
“振兴我族,指日可待啊。”某位长老喃喃自语。
所有人终于明白了族长是什么意思,也不再有异议。
顶多就是私下议论两句,该怎么笼络少主对族里的忠心,毕竟之前一直没有好好拉拢过。
天材地宝……美人……?
而在幽静的少主院落里,那位可怜少主正撇过头,承受小程从下至上的打量。
他眼睛不住地往下暼,道:“不要看我。”
“你刚才说的仙君,是什么……?”
“啧啧,”程陨之收回视线,难以想象,在这陌生地儿,他居然能找到这么个老熟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很熟,“是以后你的名字。”
少主惊讶,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什么?”他是货真价实的惊讶,“难道,我以后会改名‘仙君’么?未免……”
程陨之噗一声,差点没笑出声。
也是,在真正到达那个境界前,恐怕没有人笃定地觉得,自己一定能摸到那层遥不可及的境界。
笑归笑,在少主略显紧张的目光里,还是认认真真告诉他。
“你以后,会是突破大乘期的,修真界唯一的仙君,”
程陨之慢条斯理讲给他听,“你会有一柄神剑,名为截阿,并以剑为号。”
“称,截阿仙君。”
顾宴坐在床边,目光灼灼。
现在的顾宴,不过和他同般年岁,大约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一点看不出步入大乘后,截阿仙君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说着,程陨之忽然觉得喉咙里很痒,不由自主地咳嗽,蹙着眉,将嘴里那股血腥味咽下去。
看来,伤势不能拖。
“你来自未来。”
“是。我在掉到这里之前,曾经和百八十个魔头大战一番,受了重伤。未来仙君大人有大量,替我请个大夫来,好不好?”
程陨之笑道,顾宴紧跟着皱起眉头,语气都跟着加重:“百八十个?!”
他起身,片刻后从屋外破门而入,手上拎了个大夫进来。
可怜山羊须老大夫,刚睡下不久,就被人提着脑袋,一路风驰电掣,落在这处院落中。
本来还想说,你个龟孙儿看屁看,老子不干!
一看,嚯,新上任的少主。
惹不起,躲着走。
现在躲不开,只好就地一滚,勉强成功落地,往门槛后头踉跄几步,成功冲进屋里头。
他苦着脸道:“哎,少主人啊,这是做什么……”
顾宴从屋外一步跨入,雪白袖袍纷飞,完全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他把程陨之扶起来,示意大夫诊治。
小程光洁的手腕露出,被大夫搭着脉,搭着搭着,那山羊须大夫两条淡淡的横眉就跟着皱成了一团,舒展不开了。
“这!”
山羊须大夫可没见过这样的脉象!
这,这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区别?
他一时口快,道:“这不是快死了……”
却被顾宴单手掐住脖子,直直拎起来。
程陨之急道:“他是无辜的!顾宴,放他下来!”
这一着急,就免不得气血上涌,卡在喉咙里,疯狂咳嗽起来。
每咳一次,他的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好好一个漂亮小程,终于能移动手脚,却是先将自己蜷缩起来,抵御全身上下的痛楚。
他额头直冒冷汗,大夫尖叫一声,喊着:“快!放我下来!他快没气了!”
在他说完之前,顾宴陡然松开手,摆出结印的手势,要将自己的灵力输送给程陨之助他恢复。
大夫阻止不及,眼睁睁看上那只手拍在程陨之背上,拍的他整个人一震,喷出血来。
“之之!”
这下,床边年轻的少主就像被提着脑袋的木头人,半点动作也不敢动了。
大夫转转脖子,火急火燎冲过来。
先把碍事的人推到旁边去,自己执起一股温和灵力,先从程陨之胸膛下去,替他理顺呼吸,平复气血。
他一边推拿一边愤怒地埋怨:“他经脉都断的差不多了,你还想给他输灵力?啊?!你这个少主怎么当的,武人打架只有肌肉?”
“他……”少主的声音轻若鹅毛,程陨之听得不太真切,“……他怎么样了。”
“神仙下凡……”
“说不定还有的救……”
“看,”大夫的灵力在程陨之丹田转了一圈,隐隐约约照出点东西来,“这是他的元婴,这是他的金丹,都死成个鬼样!金丹连丹田,元婴连紫府,没成弱智就不错了!”
一道声音坚定:“他能活下来吗?”
大夫沉思片刻,道:“活应该是能活,但后半生,估计和残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在这修真界,”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
“但是修为,估计保不住,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他忽然想起来:“等等,你要是去找‘褐羽神医’,说不定可以保住他的修为。”
顾宴点头,看着大夫打开药箱,往纸上写了点方子,来保他的命。
程陨之听见下人领命,匆忙离开的声音;
也听见大夫摇头晃脑的叹息,说他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可惜毁的差不多了。
最后,在他昏睡前,听见少主跪在他床边,执着他的手的动静。
程陨之心里想着,别啊仙君,明明我们才见面呢,哪有这般真情实感,你这样,让小程我很慌啊。
忽的,听见水滴啪嗒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让之之现在仙君眼皮子底下养伤【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