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次发现裂痕下的深渊
从记事起,霍准就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他很聪明,孤儿院里最艰深的书籍都能读懂;他也很笨拙,那些孩子们分辨美食与馊饭的方法霍准永远无法理解。
为什么看见干净松软的面包,他们会露出快乐的表情为什么看见隔夜发嗖的菜叶,他们会露出悲伤的表情
霍准垂下眼睛,冷漠的吞进那片黑色的面包块。
硬的。冷的。毫无意义的。
就像他眼中的世界,一片意味不明的灰色。
“呜哇,今天的伙食好难吃”霍准身边的小女孩抱怨,鼻子皱在一起,“连猪食都比这个好。”
话虽如此,霍亚仍是将手中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孤儿院里可没有挑剔的权力。只不过吃东西时她的表情丰富极了,又是挤眼睛又是皱鼻子,一副艰难下咽的模样,还趁着食堂阿姨转身的功夫做鬼脸。
霍准看着她,突然就觉得嘴里的食物有了味道。霍亚与自己不同,霍亚是生动的,明亮的,是灰色世界里唯一的亮色,是
防止自己坠落深渊的,那根蜘蛛丝。
“哎,哥哥,你觉得呢那个老太太肯定又私吞我们的伙食费去买酒喝了”
“嗯。”霍准推开盘子,谨慎的,仔细斟酌道“我也觉得,很难吃。”
那个时候的他,表情还有些生硬。但足够骗过重要之人了。
霍准的世界,一直是灰色的。
“嘁,就是你吧,不愿意把赚来的糖果上缴”
约莫是一帮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正在行使所谓的弱肉强食法则。
霍准冷漠的注视着他们,之前这批人一直骚扰着自己与霍亚因为他们兄妹年纪较小,靠着优异的外貌总能得到一些资源的倾斜今天,他特意支开了霍亚,就希望这些蠢货能将自己堵在荒无人烟的死角。
果然是蠢货呢。
“随便吧。”他说,手里握着从厨房里偷来的瓷碗碎片,“快点。”
那是霍准第一次体会“暴力”。
明明是一帮比自己体格力气都优秀的大孩子,却在利器的威胁下无从还手。霍准发现自己似乎总能找到他们身体上的弱点,天生就了解让他们哀嚎恐惧的方法在折磨人的方面,他天赋异禀。
但霍准心中没有任何波动。世界仍是灰色的,他没有从鲜血与哀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情感触动他不会因为杀戮而兴奋,不会因为求饶而停止,不会因为碾压般的胜利感到制裁般的优越感。
他毫无感觉。他与这个鲜红色的世界,仍隔着一面坚固的玻璃墙。
当然,霍准并没有真的对那几个大孩子做什么。在动手之前他评估过自己,还不具备“抹杀生命后完美隐藏”的能力,所以霍准只是运用了一些恐吓手段让那些孩子们再也不敢骚扰霍亚而已。他们的伤处只是会大概痛一段时间,至于告诉老师有人会相信一帮大孩子被一个瘦削弱小的幼童揍得站都站不直吗
嗯,实验如预期一般完美。
他处理好现场,扔掉瓷片,摸进厨房用水管里渗漏的水洗净自己的双手。现在是午夜,早过了宵禁时间,霍准得尽快回到房间。
一步,两步,三步,他开始爬楼梯。因为楼梯的木料有些发潮,霍准很小心的注意不要发出声响。他在黑暗里摸索着把手,第四步
“嘭。”
他在楼梯上短暂休克了一会儿,再清醒时,时钟显示凌晨一点。
霍准茫然的眨眨眼,楼上的走廊里似乎传来霍亚的哭声。
他怎么倒在这儿了计划有什么问题吗霍亚怎么了
霍准继续上楼,顺着哭声很快找到了他和霍亚合住的小房间。他握住门把手,旋开
“啊啊啊啊”
妹妹拿着一柄蜡烛,似乎正要开门。她发出尖叫声,霍准接着烛光发现她眼中倒映的是自己一个手臂无力的垂在一边,衬衫上沾满鲜血的自己。
“我为什么会有血我明明亚亚”
话说到一半,霍准有点害怕的去拉妹妹。
后者往后退了一步,转开脸,结结巴巴的说“你,你受伤了,我去叫老师”
我受伤了霍准低头,举起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有个两寸长的豁口,似乎是刚刚与那些孩子打架时留下的。翻开的皮肉早与劣质的布衣黏在一起,霍准近乎茫然的看着伤口处洇湿的血迹。
这是他自己的血。这是他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毫无感觉。
“你在害怕亚亚,你在怕什么”
“我不怕你,哥哥。你受伤了,我们去找老师吧。”
骗人。
说谎。
她漂亮的绿眼睛里,明明写满了恐惧。
她害怕我。
这次事件后,霍准才明白自己没有痛觉。而且,他才明白自己的演技其实很差劲。
他是不同的。他的不同就像水里的那滴油,地面上的水银。
没有人会喜欢眼神死寂的小男孩,没有人会依赖浑身鲜血的怪物,没有人会尝试接触一个隔离在世界之外的疯子。
与亚亚不同,我的本质,其实是个怪物。
霍准躺在医务室的小床上,拿着削苹果的小刀,一次又一次,轻轻划开自己的血管,看着生命的象征一点点淌出来。
可是他毫无感觉。灰色的,就连自己的血都是灰色的。
霍准感受不到幸福。霍准感受不到痛苦。
他只是木然的看着血液流逝,等到流量可能有些过大时,再慢条斯理的找到绷带,一圈圈缠上伤口。
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孤儿院里来了一对新的姐妹。姐姐是尚静,妹妹是尚东。她们也是双胞胎。
就像是异类之间的某种感应,在那个尚静与霍准对视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这也是个坏掉的孩子。
但是尚静与他不同。尚静很受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欢迎,所有人都会摸着她的头说这是个好孩子,就连霍亚都爱找尚静一起玩。
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孩脸上那抹温柔娴静的微笑吧。她很聪明,她让自己显得正常又无害。
霍准开始思索建立面具的可能性,为此,当那个尚静鬼鬼祟祟的出现在琴房的墙后时,他只是假装没发现。
不知为何,对方似乎认定自己和霍亚是这个孤儿院里的优秀圈子。尚静总在霍准周围打转,霍准猜她是想讨好自己,从而获得某种利益吧。
无所谓。
他需要学习这个女孩的面具,忍耐她一段时间也无妨。
如果戴上面具的话,霍亚就不会害怕他了。
练习微笑是件难度很高的事,但霍准天赋卓绝。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对着镜子调整嘴角翘起的弧度,如果觉得做得不够好就在手背上划一刀,如果效果还不错就随机找人实验一下。在他能够自然的对着每一个人说“谢谢你”并附赠阳光的笑脸时,霍准觉得差不多了。
“哥哥,以前嗯,小的时候,我其实觉得你有点吓人。”
微笑“是吗。”
“哈哈,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好幼稚啊。”
微笑“是的。”
“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大人吧我喜欢唱歌,所以我要当歌手哥哥你的性格这么温柔,就去当个帅气的医生吧”
微笑“听上去不错。”
“啊,但是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未知数”霍亚仰头,出神的看着头顶的树叶,“哥哥,昨天4号床的小孩又得病死了吧。”
微笑不对,这时候的表情应该是伤感“嗯。”
“这里吃的很少,水源也不怎么干净,外面还这么乱,衣服有可能是医院丢掉的包装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霍准冷静的说,“在禁外国会,能免费被别人赡养已经十分幸运了。”
“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呢”霍亚喃喃,“如果能有一个家,如果能有爸爸妈妈”
父母那种从出生起就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好渴望的霍准不能理解。在他看来,靠自己一个人也能让霍亚活得很好。等到他十三不,十二岁,就可以想办法离开孤儿院了。
但是他没表现出来,霍准已经知道这时露出冷漠的眼神会让别人惧怕或厌恶“啊,我们一定能活到那时候的。”
“那时候具体是多久”
“不清楚。你定一个日期吧。”
“嗯,唔,我们现在是八岁那就二十年以后吧哇,二十年,感觉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哎”
“嗯,活到二十八岁吗”
“不止哦。”霍亚吹了声口哨,“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到二十八岁。”
“一言为定”
“嘿嘿,一言为定”
我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但这种不同没必要。我只要待在霍亚身边,做个和她一样的正常人就可以了。
就算,这份“正常”,让他难以忍受。
“为什么你总是要弄清楚我的每一个朋友常风只是我在街上遇到的小孩啊,哥哥,你去恐吓他干什么”
“看他不爽而已。”
“好,那尚静呢还有东东我们都玩得很好啊哥哥你却背着我欺负她们”
“我没有。”
“尚静都告诉我了你撕烂了她手写的琴谱还说什么滚开,别碰我的钢琴之类的话琴房是大家的,哥哥明明尚静是很喜欢音乐的你还威胁说要砸烂她的手”说到这里,霍亚顿了顿,“好了,我觉得后面的话不像你说出来的,尚静肯定是有点添油加醋,但总归还是你不对吧”
“这是有原因的不,算了。”
“哥哥,你不能总这样。”霍亚皱眉,“大家都是好朋友,你要学会包容。”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霍准轻声说“我讨厌你和这些人接触。”
“这才是你的问题啊,哥哥”霍亚有点抓狂,她很少会忤逆自己的兄长,但后者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奇怪了,“你不觉得你控制欲有点过剩吗我是个人我不是物品哥哥,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好朋友,而不是干涉我的朋友就算我们是亲人,但是也要给彼此留下私人空间吧”
“但是,亚亚,我这是为你好。”
霍亚吼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这种方式让人窒息啊”
没有正常人能接受的,这样可怖的控制欲。当年的他们只是孤儿院里的小孩,所以控制欲只体现在“糖果”“玩具”“好朋友”方面。如果再长大一点呢“交友”“工作”“同事”“衣着打扮”“约会对象”“生活作息”
霍亚是个普通的姑娘。她开朗,大方,贪玩,渴望温暖的家庭与新鲜事物。
而霍准,他是个藏在面具下的怪物。他不渴望任何事,只想拼命抓住那根深渊里的蛛丝而已。
霍亚,是维系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所以霍准无法忍受哪怕一分钟的脱离即,失去控制。
“放手”,对霍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坠落。
但必须放手的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燥热的夏日,灰色的孤儿院大门,灰色的整个世界。出现了一对自愿领养霍亚的父母但他们只要霍亚。
霍准送她离开,那对父母似乎很富有,他没理由拦着霍亚奔向美好的新生活,也无法拦着霍准真的没有办法吗
其实他知道霍亚瞒着自己递交了申请表。
其实他也知道,只要作为亲生兄长的自己在那张表的“精神健康”处轻轻打一个红叉,就没有人愿意领养霍亚了。就算那对父母不介意,明面上的相关手续也绝无法办妥。
那天晚上,霍准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无数次伸手拿笔,又无数次收回手,凶狠的将指节处咬出血。
他不能这样。
他要做个正常人。
他不能干涉别人的幸福。
他是兄长,兄长不能任性。
他应该学会霍亚所说的,正常的“爱”,正常的“爱”意味着放手。
他早就下定决心了,是的,这张温和的面具他要戴一辈子。
他不想他不想将唯一关心自己的人也拽入深渊。霍亚值得更好的生活。
霍准体会不到幸福。但此时他痛苦死了。他要松开那根蛛丝了。作为怪物,毫无疑问的,他会坠入深渊这是别无选择的事。
痛苦,也成了霍准拥有的第一份感觉。
他学会了“放手”,决定“正常”的去爱自己最重要的人。
送别的那天,霍准微笑着挥挥左手告别,布满齿痕与血迹的右手藏在背后。
可是所谓的“放手”,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首都,霍准28岁生日后第五天,下午六点三十分,囚禁时长21个小时
成年的魔王静静合上破旧的日记本,放回暗格,慢条斯理的将标志暗格位置的尤利西斯展开,悬在厨房的炉火上,一点点燃烧殆尽。
接着他处理完痕迹,回到卧室,重新戴上手铐,调整姿势,躺好,闭眼,全神贯注的聆听门口处锁眼转动的声音。沈畔在开锁。
嗯,她提着什么东西,现在在脱鞋子。
正走向卧室。
啊,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她开门。
“我回来了,霍准。我希望你这段时间没有尝试逃跑。”
“放心,盼盼,我一直被麻痹着呢。”
这一次,怪物早就放弃维持正常,他已经化身深渊。就算是削断天使的翅膀毁灭太阳吞噬天空让最重要的那个人窒息而死也绝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