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1 / 1)

南沁坐在刑部大牢内,肚子已然微微隆起。

狱中只有主要走道配有烛火,牢房内没有光线,没有人声,好似世上唯余她一人,这与莲花庵的禅房有些相似,一样的枯燥乏味,南沁倒也能安然处之,只是狱中岁月少了那一抹鲜活的人影,整个世界便灰暗起来。

一想到那个身影,南沁苍白肮脏的小脸少有的现出一抹红来。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听说庵里来了客人,是朝中来人,她不爱热闹,便躲了早课,要去后山小溪边玩耍。

后山小溪藏在山坳里,被一片密林隔着,鲜有人去,是她的秘密乐土。

南沁是孤儿,幼时被遗弃在莲花庵门口,自小就性格孤僻,寡言少语,好似哑巴一样,时日久了,没人爱同她一起,她便经常独自一人在后山小溪边听风,听水,听蛐蛐儿唱歌。

刚走入后山峡谷,听到有人吟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声音有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动听。

南沁便好奇地探头看去。

那一日是晴空,阳光照在小溪上的小瀑布上,水珠儿在阳光里跳蹿,晶莹剔透,溅到少年的一袭白衣上,水汽吹拂,少年衣袂飞扬,俊美清逸,好似一幅极美画面。

那是南沁第一次见到萧世逸,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却一副忧愁的模样,竟要她痴痴看了许久。

彼时,萧世逸尚且年少,也瞧见了溪水边的小尼姑,眉目清秀,犹如春日里一株紫色风信子,赧然又青涩,心中也产生了好奇。

少年不拘小节坐到溪边石头上,对着小尼姑微微一笑,便好似天地都温柔起来,他招手叫道:“小尼姑,你来,我同你讲话。”

南沁便犹如中了魔,来到他身边,定定瞧着少年,听他讲话说故事。

少年说他心中难过,因为他母亲上个月刚刚去世,可他心中也很愤怒,因为他的母亲是为了别人的孩子去世,他有个庶弟落了水,母亲便不眠不休的照顾,过度劳累便感染了伤寒,就此离世。

母亲去世前,他不敢去见病中憔悴的母亲,坐在母亲屋前门槛,心中担惊受怕,直听到众人恸哭,知晓母亲断气,才失魂落魄走了进去。

他看到闭了眼的母亲,也看到母亲床边哭的伤心的弟弟,心中生出无法纾解的愤恨,他是嫡子,母亲理应对他舐犊情深,他才是该承欢膝下那一个,可就因为弟弟自小受了冷遇,母亲便分外怜惜那不是亲生的弟弟,甚至为了他连命都搭上了,那他呢?他算什么?他就该白白失去母亲?

他恨,他恨弟弟夺取母亲关注,他恨,他恨他自己,因为推弟弟下水的就是他,他是一切祸事起源。

可这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也无处宣泄,便告诉了这荒野之处的陌生小尼姑。

南沁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只愣愣看着面前忧郁少年,像一个漂亮但木纳的玩偶。

少年说了许多,终是身心舒畅,最后对着南沁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该不该杀你灭口?”

南沁想了很久,好似这个问题很难,终于摇摇头,体贴说道:“我叫南沁,罄竹难书中两个字难罄的谐音,你将心里苦楚同说我,我帮你保密。”

水珠随风吹到小尼姑脸上,在少女脸上光彩晶莹,少年心中一股奇妙感受涌上心头,心便软了。

本该杀伐果断的他却莫名受到蛊惑般,深陷在了少女那纯洁的眼眸中。

“好,我不杀你。”

可能是他恨得太多,堪堪只为了得到一丁点柔情,也能要他额外破例止住杀意,谁不想要有双温柔臂膀在背后支持,谁不想眼前有一双明眸饱含信任。

后来南沁才知道,那少年竟是太子,虽还年少,却生得那般好看,表面尊贵显赫,实则有不足为人道的悲哀。

从此少年便常来,从未约定过,便好似约好了一般,清风明月山水间,一双小儿女常在一处,或默默无言一起听水,或柔声细语讲故事,或为一两件小事破涕为笑,无关风月,朝夕相伴。

那些时日是南沁这辈子最美好的岁月,无需多言,只静静守候,倾听他的柔软,陪他度过每一段难熬的时刻,她便甘之如饴。

感情好似那瀑布边的小草一般,在潮湿水汽熏陶下,暗暗滋生,情犊初开的南沁便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随着年岁变大,少年变得越来越难揣测,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便是南沁一人,整日坐在小溪边,看着瀑布,慢慢等候,往往都是从日暮等到霞光满天,那风光霁月的少年,已然鲜少回到小溪边,即使过来,他也已经改变,烦恼与日俱增,目光愈加狠辣,野心愈发膨胀,白衣温柔少年愈行愈远,溪边的一双人影又回归到了孤单一人。

南沁对此束手无策,终有一日,她等太久,终不见少年,便偷偷下了山,来到人地生疏的京城,身无分文的她一路打听,看到了太子府邸。

守门侍卫见她形容奇怪,便要赶她走,她不敢靠得近,只能一天天守候。

饿了就去化缘,渴了就去讨水喝,其余时间,都痴痴等在太子府门口。

直到萧世逸回府,她又远远见到了心中的少年,只是此刻,俊秀身影并非独自一人,身边多出个尊贵倩影,二人一个气宇轩昂,一个明艳绝俗,好似一对璧人,相得益彰。

萧世逸对倩影关怀备至,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小尼姑痴痴看着他,一动不动。

南沁眼见萧世逸对他人笑,笑容依旧要人心荡神驰,心中无端生出刺痛,那是一种好似用一把钝刀慢慢磨在心口的感觉,眼中有湿润滴落。

眼见萧世逸进了大门,她便不自觉跑了上去,想要跟紧,亦步亦趋,只是她饥寒交迫,触目神伤,便晕厥在太子府门口,引起围观众人惊叫。

昏沉模糊间,她听到他说:“小尼姑,你来了?”声音熟悉语调温柔。

她睁开眼,便见到魂牵梦绕的少年,少年眼神灼灼,俊美一如既往。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萧世逸衣袖,拼了全力说出这辈子最狠的一句话:“我保密,但你不可弃我如履。”

萧世逸闻言,稍作恍惚,便双眸幽深,嘴角勾起,带出一丝南沁从未见过的笑容,这笑脸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于是,南沁顺理成章和萧世逸有了更多的可能,虽然好似更亲密了,但南沁的话更少了。

那种不多说,只一个眼神即懂的默契已然不见,可南沁顾不了那么多,为了能和萧世逸在一起,她变得不择手段。

她已经没了一切,不能再没有少年,便将一切置之度外了。哪怕萧世逸要她出手帮忙除掉一手养大她的师父,南沁都一一照做,她所求唯有在他身边而已。

没想到杀人之事暴露,他不曾出手保护,随手便将她丢弃,原来,她只是他的一枚弃子,哪怕她所求不过只想守护在他身边而已。

刚被刑部抓获之时,她心中绝望,想就此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后来,她发觉自己竟已怀有身孕,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或许,她能籍着这个孩子,回到萧世逸身边,没想到一番努力下,她仍旧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这几日,狱卒常给她拿来吃食,好似对她特别的礼遇,她猜想可能是萧世逸知晓她有了身孕回心转意了,不能纡尊降贵来看她,便打了招呼暗中照拂于她,她心中就有了盼头。

今日,狱卒给她拿了些石榴,南沁抚摸着肚子,凌乱头发中,脏兮兮的小脸也带着笑容,她相信终有一日,能带着孩子同父亲生活一起,此刻,她心中全是美好。

石榴只吃了一半,她忽然觉得肚子疼痛,先是肚子隐隐作痛,继而内里好似撕裂一般的疼,疼的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却无法呐喊出声。

她站不稳,趴伏在地,却不甘心就此死去,她费尽所有力气,一点一点爬到牢门,抓紧了牢门,着急的喘气,却痛的叫不出声,一辈子寡言少语,临到最后,她仍旧只能默默哭泣,不能发泄出来吗?

南沁另一手摸着肚子,她的孩儿还未在世间睁眼,便要离开么?

南沁心中痛如刀绞,拼尽力气,终于撕心裂肺出声:“为何,你为何要害我?”声音低哑,短短一句,瞬间被淹没在黑寂中。

南沁满脸泪水,腹中疼痛,心中更痛,她叫南沁,谐音难罄,她定会为他保密,他怎能不信?

她腹中还有他的骨肉,那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会如此狠心?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来救她,原来,她生于孤苦伶仃,也将死于满目凄凉。

南沁不甘心的闭了眼,眼中有泪珠儿滴落,恍若当年小溪瀑布边那一滴水珠儿,晶莹剔透,干干净净,只是倏的一下,跌落尘土,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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