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摆在了花厅中,和之前的客厅不同,这里的房屋结构更加雅致,三面都是镶了明瓦的大窗,正面无门无墙,只挂纱帐,能瞧见不远处婀娜绽放的玉兰花树。馥郁的花香代替了熏香,甜而不腻,让人心醉。
更加醉人的,还有醇酒美人。并没有用常见的大圆桌,陆俭居然用了分餐式的食案,有美婢侍候,歌舞佐餐,只是进到屋中,便觉春意盎然,寒气尽消。
林猛只觉腿都不会迈了,头也不敢抬,直愣愣杵在一旁。伏波却不怎么在意,直接脱了鞋,盘腿坐在了案前的锦榻上。
这坐姿,当然不合礼仪,偏偏她做起干脆利落,反倒让人觉得潇洒。陆俭也不见怪,同样侧坐在了位上,往凭几上一靠,别有一番闲逸风流。
“合浦地偏,实在没什么好酒。这瑞露绵软,不知贤弟可还喜欢?”一上来,陆俭就举杯敬酒。
伏波并不知道这具身体的酒量,但是闻一闻,就知道杯中的是米酒,因而也不在乎,直接一口喝尽。温过的米酒,果真入口绵软,蜜香四溢,让人神清。
她坦言道:“小弟并不善饮,这酒倒是对胃口。”
一个跑海的,还是少年人,能大大方方说出自己“不善饮”,可是难得的旷达。陆俭笑道:“世人皆爱香雪露、蓬莱春,喜黄酒浓香,白酒甘冽,我却独爱甜酒,不想遇到了知音。今日天暖,正合饮酒赏花,贤弟切莫拘谨。”
主人如此体贴,客人怎能扫兴?两人都没提交易的事情,就这么喝酒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宴是好宴,端上桌的都是佳肴,遇到难得的食材,陆俭还会聊上几句,问问客人喜好。
除了这些,也不免谈起些趣闻。似陆俭这般的人物,自然不会讲那些低俗无趣的笑话,而是自闲聊引出轶事奇闻。什么南海巨蚌里开出的杯口大小的珍珠,几丈高别无杂色的珊瑚树,南洋来的莹白牙雕……身处海港,可不就这种故事最为吸引人?偶尔还会夹杂两句江东风物,亦有一番雅趣。
陆俭的口才实在太好,什么故事到他嘴里都能有滋有味,引人入胜,连林猛这个打酱油的都听的入了神。当然,他也不是时时都在说话,待到乐起时,两人也会停下来交谈,看那美姬折腰挥袖,舞姿翩跹。
一曲作罢,陆俭笑道:“我还是更爱清曲,杂剧虽说精妙,却耽于情爱了。贤弟可有爱看的曲目?若有想看的,亦可招人来演。”
他说的自自然然,伏波也答的干干脆脆:“粗鄙之人,就爱舞刀弄槍,哪里懂这些?我瞧着这舞就挺好。”
陆俭失笑,点了点那舞姬:“娇娘,还不谢过公子。”
那女子果真娇娇怯怯行礼,一双妙目似含秋水,看的林猛眼睛都直了,伏波只是笑笑,让她免礼。她并不在乎酒桌上谈些什么,看些什么,却在乎话里的深意。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谈,看似只是在助兴,实则却是在套话摸底。
一个人的偏好和习惯,是能看出人生经历的,特别是在古代这种地域性更为鲜明的时代。极端点说,爱吃哪种菜,爱喝什么酒,都能瞧出一个人出生的地域,而见闻和品味,甚至能展现一个人的出身地位。那些关于海货的奇闻,真只是助兴吗?恐怕更多是在试探她对于海贸的了解,以及观察她是否会为财货所动吧。
当然,陆俭在套话的同时,也显露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只可惜伏波并不是正经的本土人士,也没有足够分辨的阅历,因而不曾接话,也从未深究。毕竟他们要谈的东西,不是简单两句套话就能搞定的,迟早要深入下去,展现彼此底牌。
看着那始终神色淡然,找不出任何破绽的少年,陆俭也在心底暗叹。一个人想要隐藏出身,其实并不容易。言行举止,见识喜好都能露出马脚。可是面前这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类型。他能轻易感觉到对方出身不凡,却始终无法判断他来自何方,身家如何。一个吃穿上没有偏好,对享乐不感兴趣,财富无法动摇心智,甚至连女色都能视若无睹的人,要怎么找出破绽,寻到根底?
陆俭让舞姬们退下,这才举杯轻笑:“酒这东西,果真还是要跟知交共饮。陆某不才,也算有些阅历,却不曾见过贤弟这样的人物。”
当日那个被他称作“船长”的人,如今已经心甘情愿站在了他身后。原本只能掌控一条小船,如今的却有个中型船队。有如此能力手腕,还用在乎他的出身吗?
这是要进入正题了?也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摸过了一遍底了,当然要谈谈正经事。伏波微微一笑:“也是运气使然,若没有陆公子低价卖粮给我,何来小弟今日?”
这听起来像是吹捧,却也未尝没有深意。陆俭同样笑着问道:“那贤弟这次准备运多少粮回去?”
身为地头蛇,他会不知道自己船队扩张的事情?然而伏波还是诚恳道:“至少要三千石才够。”
一口气比之前多要了一千石,还是“才够”,这就证明他已经有了销售的渠道。才两个月,粮道就已经铺好了吗?换句话说,他已经搞定了当地豪强,甚至利用这些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饶是陆俭,也不由情真意切的叹了一声:“这点小打小闹,倒是让贤弟屈才了。”
伏波举杯轻啜:“我这样的年纪,又能有多大作为?是陆兄抬举了。”
陆俭却笑道:“贤弟胆气手段,治军都足够了。既是龙蛇,何必屈居鱼塘?”
见对方扔出了鱼饵,伏波这才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想要做龙做蛇,也得能翻出风浪。可惜如今海上浪大,冒然出头,怕不是要翻了船。”
这是以退为进,还是待价而沽?陆俭并不在乎,他随意挥了挥手,屋中伺候的婢子、小厮全都退了下去,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开口:“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陆某既然交了贤弟这样的朋友,又岂能让明珠蒙尘?实不相瞒,愚兄正巧也有些难事,若能得你相助,何愁事情不成?”
遣退下人,要谈得肯定是大事,伏波却未曾让林猛退下,而是直接道:“陆兄的事,若是小弟能帮,自然不会推脱。敢问是何事?”
“是罗陵岛。”
这句话简直是石破惊天,别说林猛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伏波神色都微微一滞。他们本就是为罗陵岛而来,谁承想竟然会是陆俭先提出来。
见两人面露讶色,陆俭微微一笑:“愚兄知道,贤弟的船队并不怕那群海贼,但是有个岛屿横亘海上,总有些麻烦。正巧此岛对我有碍,若能与贤弟联手,定能将此祸患拔除。”
听到这话,林猛眼睛就是一亮,他们来找陆俭,为的正是消灭那群贼子。现在还没出口,对方就找上门了,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然而伏波却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敢问陆兄跟罗陵岛究竟有何仇怨?”
她不能不多问一句,如果没猜错,陆俭手头并没有海上力量,就算有也应该不强,否则最初也不会托她送信。如果没有海运业务,为何要跟一群海盗过不去呢?还要将之视作“难处”,这未免有些不合理了。
这话问的直白,陆俭却并不在意:“这群罗陵岛的贼人,乃是由陆氏本家资助,专为阻我去路的。”
这答案可出乎了伏波的预料,想了想,她突然问道:“之前那封信,是送给青凤帮的?”
陆俭也曾想过对方会问什么,这么大的事儿,总要打听虚实,搞清楚内情。然而他并没有问,反而直切要害。这一刻,陆俭心中都生出了些钦佩,坦然道:“不错,那封信正是给青凤帮帮主沈凤的,求他相助,铲除罗陵岛的祸害。”
果真!伏波之前就觉得奇怪,她送信的那家杂货店不像正经做生意的,那杨掌柜更是气质古怪。若它是青凤帮在番禺的据点,事情就能解释了。也是那次送信之后,罗陵岛附近海域的海盗开始减少,多半是那时青凤帮就已经开始动作,牵制了对方的注意力吧?也正因此,他们才能顺顺利利走这几遭,连一仗也没打过。
伏波并非不在意陆家内斗的原因,毕竟涉及长久合作,必须搞清楚其中内情,才能评估风险。但是目前有一点更为重要,她皱眉道:“来时我曾偶遇青凤帮的船队,一口气出动十几艘船,怕是能围杀罗陵岛的贼寇。既然大局已定,陆兄又何必寻我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不论青凤帮拖延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此刻他们都做好了剿灭罗陵岛的准备,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动手。那陆俭为何还要邀她联手?只是想培养她这支力量的话,完全可以抛开罗陵岛,给钱给资源,何必多此一举?
陆俭微微一笑:“既然贤弟已经猜到,愚兄也不隐瞒了。青凤帮势大,亦有凌人之态,若无依仗,怕是会被其窥得软肋,咬上一口。陆某只是想脱开困境,并没有海上争雄之心,自然要找个帮手。”
他的话极为得体,也带着极强的煽动力。有豪富支持,能称霸一方,哪个野心家能不心动?
伏波却挑了挑眉:“好一招驱狼吞虎。”
话说的再好听,也无法掩盖其中的风险。不但要涉入陆家内斗,还要跟青凤帮产生利益纠葛,而越是深陷泥潭,就越无法离开陆俭的资助,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帮手”吗?
陆俭笑了,真心实意的:“若能为虎狼,谁愿作羔羊?”
他为什么会提出邀请?正因这少年的船队扩张的太快了!都是一群渔民,还想靠卖粮为生,这里面该有多少风险,又有多少隐患?然而就算如此,这少年还是干脆利落的做了,说他没有野心,有人会信吗?
只要有野心,事情就好办了。
果然,对面那人也笑了,黑亮的眸中多了些兴味:“那还请陆兄讲一讲事情原委,好叫小弟知晓,这块肉能不能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