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右五营昨儿又跑了几个,游千户气得都要连坐了。”
“啧啧,你说这是何苦呢?巴巴送回来又要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就是,听说人家赤旗帮吃得好穿得好,跟邱大将军的带兵法子一样呢。唉,我要是被抓,肯定直接就降了,留在那边吃香喝辣的。”
“哈哈哈就你那怂样,人家会要?”
“滚滚滚,我这是没遇上识货的,要是邱小姐瞧上我了呢……”
“嘘!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你不知道咱们营里安插了多少细作?”
“哎哟我这臭嘴!来来来,喝酒喝酒。”
外面两个狱卒聊的起劲,牢房中,徐显荣一言不发,靠墙坐着,面色和这囚笼一般的阴沉冷硬。
他没料到会成这副样子。
原本徐显荣都做好了准备,自己很有可能被王翎当成替罪羊,背上要命的罪责。谁料船队回程时竟然又遇上了青凤帮的贼人,打了个大败仗。等船好不容易靠了岸,他就被扔进了牢里,再无人问津。
随后的事情,都是听来的。王翎被下了狱,直接押到了番禺,两千多俘虏被放了回来,没多久又怀疑里面有细作,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到得今天,已经开始有逃兵了,不管花费了多少代价换回了这些人,此刻都成了负累。
徐显荣想不出赤旗帮是怎么鼓动那些降兵的,但是他知道,数千心思不定的兵卒,能带来多大的祸患。以后番禺附近的大营、卫所,恐怕再也找不到可战之兵了。没了船,没了军心士气,甚至没了立功的念想,还有仗可打吗?
原先他还懊悔让月华深陷险地,没能护住她的周全。可现在,他还呆在牢狱里,赤旗帮却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根子上整垮了番禺的守军,让他们再也无力出兵。
比起来,自己的那点忧虑,简直可笑的厉害,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谈何救别人?
又过了两日,徐显荣终于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后堂。
“徐参将,这次你的运道可不坏啊。”来人并非他的上官,而是巡抚手下的亲信参事,也是陆氏在番禺的话事人之一。当初就是他耳提面命说要好好惩治赤旗帮的,现在反倒改了嘴脸。
也不等徐显荣答话,那参事就抚须道:“如今大战的罪名已经落在了王翎身上,是他轻信了传言,想要争功夺权才冒然出兵,惹出了大祸。你呢,当初也就是查觉海贼火并,害怕其袭扰岸上,这才出兵拦截,虽说遇上了飓风折损些船,但是非战之罪,可以轻饶。”
这就是把他身上的罪名全都摘去了,看来王翎那一支人马已经人人自危,没功夫再跟陆氏撕咬了。
然而徐显荣心中并没什么快意,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那赤旗帮呢?”
参事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了!虽说没有大罪,但你吃了败仗也是要受罚的,只能降阶调往北疆,将功赎罪了。这已是万幸,该谢谁,你心里可要记清楚了。”
其实这里面还有不少弯弯绕绕,就连陆侍郎也没想到,赤旗帮里竟然还能冒出个邱家孤女,又把朝廷大军打的大败而逃。如今再想针对他们已无可能,没法报仇,就只能止损了。好在有王翎在前面顶着,军部各派生出了罅隙,趁此机会倒是可以洗清自家身上的牵连。
而且徐显荣还占了点便宜,他可是邱晟的旧部,只要朝廷想劝降赤旗帮,就不好把这些人屠戮殆尽。不过留在海边是不可能了,只能跟以前那些旧部一样,调往边陲,好好为国效力了。
当然,这些话不必说的那么明白,反正这姓徐的已经没啥用了,随手找个地方一扔就好。
这一声声叱责,没让徐显荣生出什么恭顺之心,反倒让他隐隐觉得荒唐的厉害,自己是奉命而来,如今又要奉命而去,一事无成,还葬送了不少兵士的性命,这就是他来番禺的目的吗?
他究竟是在为谁效力?是为朝廷,还是为那些执掌权柄的佞臣?然而沉默许久,徐显荣还是低下了头,领了这命令。
北疆如今战乱不止,还有外敌威胁,只能还能带兵,他总能护住些什么。就像当年的军门一般,以三五百人,救了数万百姓的性命。
这才是他习武当兵的目的。
也没在堂中多停,很快,徐显荣就给赶了出来。南海耀眼的日头正挂在天顶,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徐显荣也没有睁眼,就那么仰着头,任天光洒在身上。
他的胸口,空了一块,军门留下的遗书已不在了。害怕被人搜到,他把那封沾着血泪的信吞进了肚里,也把军门的遗命毁了个干净。没人知道,军门曾把女儿托福给他,也没人在乎了。
在那带着亮斑的浓黑中,有一幕快要忘却的记忆,突然浮上了心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邱小姐,没怎么看清容颜,只见她如小鹿一般抬起头,飞快的撇来了一眼,就垂头躲在了父亲身后。
“子欣,你也算是我的入室弟子了,也该见见月华。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将来你可要护着她些……”
那笑容如此的和煦,又稍显无奈,满满都是爱女的心切。
一滴泪划过眼角,没入了发鬓。徐显荣睁开了眼,不再看向天际,就那么么直勾勾看着前方,迈出了脚步。
※
一场大败,足以掀起一阵又一阵海啸,让官场动荡,让不知多少人奔走,只为保住自己,或是阴害旁人。
然而番禺的风浪再怎么大,也刮不到东宁。唯一让东宁县太爷伤脑筋的,可能就只有面前之人了。
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曹县令虽然坐在主位,屁|股却只挨了个椅子边,腰部微拱,摆出了一副比参拜上官还要阿谀的姿态。
“这次东宁无恙,也多亏大人费心,这恩情我记在心上了。”
听到这话,曹县令脊背一僵,赶忙道:“帮主不必客气,下官也没做什么,还是贵帮出力,才能护住一县啊……”
说着,他偷眼瞧了瞧,发现对面女子唇边带笑,赶紧又垂下来头,心中暗道万幸。真不怪他失态,谁能想到那位频频前来府衙的“帮主爱妾”,竟然就是赤旗帮的帮主本人呢?!
当得知赤旗帮是邱大将军女儿所建,他就觉得不妙了,后来大军压境,更是把曹县令吓了个半死,以为自己的老命就要交待到这倒霉地方了。还是羊师爷死命拦住了他,让他没有弃官挂印出逃。当然,也是赤旗帮那些眼线跟在身边,吓得人不敢妄动。现在好了,一仗打下来,官军竟然大败,船都被不知被劫了多少,后来听说还交了赎金,换回了被俘的将校……
这还怕个啥啊!曹县令彻底松了口气,也确信自己是傍上大粗腿了,好好抱住就完事了。
然而想是这么想,人家再次“登门拜访”时,还是把曹县令吓的够呛。这次可不是风韵绝佳,让人心痒的妆容了,邱小姐一身红裙劲装,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是这一次,让曹县令深切感受到了对方的可怕。去岁赤旗帮才有几个人,她就敢乔装打扮跑来见他这个县令,还从县衙里捞了人出来,这得是多大的胆子?!真不愧是邱大将军之女啊,也难怪朝廷大军也被打的稀里哗啦落荒而逃……
心里想的越多,曹县令也就越怕……咳,不对,是越敬畏,如今真是连正眼也不敢随便瞧了。
看着唯唯诺诺,满头汗水的县太爷,伏波笑的反而更温和了些,她来又不是为了吓唬人的,是真有事要办。
“东宁乃是我的根基之一,自然也是需要有人守着的,大人通情达理,又有才干,正是赤旗帮的助力。”伏波话声一顿,“只是如今我表露身份,愈发思念先父,眼见朝廷拿不出准话,就想先在东宁为先父盖一座庙,好生祭拜。”
朝廷拿不出准话?这是什么意思?曹县令消息再怎么灵通,也不可能知道番禺那些大员的心思,只是邱小姐这么说,是不是还存了招安的意思呢?原本为邱大将军立庙,可是会惹上大祸的,但是现在嘛……
曹县令眼珠子一转,立刻挺直了些腰板:“邱大将军功勋卓著,下官也是钦佩无比。如今只是建个家庙,受些香火又怎么了?帮主孝心感天动地,下官也当尽绵薄之力,召集县里士绅,酬些善款,只求这庙能快些建好,不叫邱大将军在地下受了委屈。”
这话可太敞亮了,都不用她循序渐进,直接就交出了满分答卷。伏波唇角一勾:“大人有这心意,我也感激不尽。之后筹备,还望多费几分心思。”
“一定一定!”曹县令心中顿时乐开了花,知道自己拍马屁拍到了位。现在朝廷能不能管到他还是另说,这位才是能拿捏他性命的人啊!
又仔仔细细交代了一番建庙的设想,伏波这才告辞离开。如今已经拿到了赎金和各家的卖命钱,岛上不过是处理一些收尾工作,她的关注点自然又要换上一换了。
谁料刚一出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车帘一挑,露出了一张熟悉的俊脸:“听闻你回东宁了,陆某不请自来,可别见怪。”
看着那如沐春风的笑脸,伏波也笑了:“巧了,我还想派人去请陆兄呢。前面就是寒舍,不如过去坐坐?”
陆俭含笑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伏波却没跟以往一样直接上他的车,而是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看着在前方带路的车架,陆俭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让车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