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在这一片死寂一般的安静中,舒戚轻轻的闭上了眼。
他已经穷途末路了,这个时候若再不拼一把,他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可以忍受别人质疑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他可以忍受大家指责他杀掉了江玄风的遗孀,他可以忍受别人说他太过武断、自以为是、沉不住气。
他甚至可以接受,大家以后的质疑和收回一些信任。
可他不能忍受他被扯掉面具。
他不能忍受自己像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丧尽天良的畜生,他从天堂被打落无间地狱,没有人再对他和颜悦色,没有人再对他恭恭敬敬,没有人在匍匐到他脚边,尊称他一句舒大侠。
舒戚赤红着眼,提剑向朱瑶冲去,口中怒斥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妇?不要侮辱我的师兄!你怎可能是他的妻子!怎可能?!怎可能?!”
他的剑招凌厉而杀气腾腾,纵使朱瑶武功卓绝,也一时有些招架不来。
在场的众人几乎都看愣了,这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实在是来得太快,他们还没有消化完上一个,下一个便接踵而至——明明还没有从这女人这张令人惊诧的脸中缓过神儿来,舒大侠怎么就像疯狗一样,誓要杀了这人呢?
朱瑶终于察觉舒戚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若是之前,她在他眼中是一个偷学者,桩桩件件种种行为她倒还能理解,可是现在他一不查探,二不验证,提剑便要将她置于死地,这般行为,倒叫她有些琢磨不透了。
朱瑶一边闪躲,一边大声喝道:“舒门主为何要痛下杀手?难道是我拿出的证据不够自证身份吗?我懂列阳真经的精魄所在,也拿的独属于玄风的东西。我来此没有任何恶意,你为何要如此逼迫?!”
舒戚根本不说话,舞剑舞的更加的迅猛,一点余地也没留,招招都是要置眼前人于死地,他似乎已经管不得这么多了,能让这女人少说一个字也是好的。
只要切碎了这张脸,只要这张脸再不出现在人前,后续的事情都好办,他什么都可以瞒住,什么都会像从前那样。
“住手!!住手!!”
忽然另一边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众人的目光几乎都不知该往哪里瞧,这边舒戚和这女子打得不可开交,另一边竟然跌跌撞撞跑来了一个白衣男子,他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大声吼着:“住手!!”
众人定睛仔细一瞧——脸生,都叫不上是哪个门派的。
“舒戚!你还不停手!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灭口?!”
这男子扫视四周,目光亮的吓人,大声叫道:“我乃蜀门派冯昆仑,大家请听我说!这位夫人明明自称是江玄风大侠的夫人,何以至于连查证都不查证,就要置她于死地?!就算她真的诓骗了大家,也总要证据确凿之后,才能处置!是与不是?!”
“况且……况且!大家看看她的容颜!大家看一看!!怎么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她死在这里?!”
大师兄难得长了一颗好脑子,越说思路越清晰:“大家瞧着夫人长得像谁?长得像谁?!此等谜团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如何对得住良心?!大家行走江湖,义字当头,怎么能不闻不问,任凭舒戚一手遮天?!”
他这一句话仿佛一声惊雷,原本模模糊糊,尚未具体初初成型的想法被他这一点拨,竟显出颇为清晰的轮廓。
他的话语忽然将安静的有些过分的场面炸得沸腾起来——并非大家都隔岸观火,而是在见到这女子容貌时,心中的惊诧太过,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都忘了如何反应。直到此刻,才被大师兄的话猛然唤醒。
大师兄的话更像是一颗种子,深深的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质疑不断滋生,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约而同的在大家脑中慢慢描绘着。
是啊,像谁?
这倾世的容颜,这绝世之姿。
这人分明和易沉澜长得一模一样!
易沉澜……从小在终山派舒戚手下受尽屈辱的易沉澜!生活在无尽的糟践与折磨中的易沉澜!雪夜山魔头之子易沉澜!
此刻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念头,那个念头是什么,不必宣之于口,却也昭然若揭。
可也仅仅是怀疑,这些年来舒戚的为人处事温润和蔼,已经在他们心中牢牢的扎了根。敬佩与仰慕舒大侠,几乎是江湖人的一种本能,一种习惯。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疑虑与动摇,却没有人做那个率先走出来的人。
真相会是这样吗……
会是他们想的这样吗……
怎么可能……
如果想错了呢……
可如果,就是这样呢……
没有人说话,场面比刚才还要安静。
在所有人都迟疑的时候,大师兄焦灼的看了一圈,余光也瞥见朱瑶力不从心,他狠狠的一咬牙,忽然抽出剑冲了上去。
也许他的门派地位再高些,也许他的武功再厉害些,也许他的名气再大些,就会有人追随着他一起冲上去,拦住舒戚的。
可是他只是来自一个名字都让人记不住的小门派,他做不到一呼百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守得住自己的承诺。
“夫人,您快退开些!”大师兄冲了过去,出剑格住了舒戚的一招。
他在这一瞬冲她大声说:“你得活着!必须活着!”趁此机会,他将朱瑶向外围推了出去。
如果事情是像他想的这样,如果这就是令人作呕的真相,如果易沉澜才是……他绝对不能让朱瑶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大师兄极快的出招,几乎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使了出来。然而,他站在舒戚面前还是如同蜉蝣一般,身姿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悲壮。
他比朱瑶弱了何止一点半点,舒戚目光阴冷,反手一招挥来,削铁如泥的精钢宝剑带着乾坤之力,陡然斩断了大师兄手中的长剑!
大师兄掷开断剑,拼尽全身的力气合掌拍出,舒戚不屑的一笑,他的动作在他眼中就仿佛是幼童的反扑,可笑的温吞,他毫不费力的接下一招,捏住大师兄的手腕,另一只手一转,就将手中的长剑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
大师兄微微一震,嘴角慢慢的流下一丝狰狞的鲜血。他微微侧头看了后方一眼,朱瑶在数步之外震惊的睁着双眼,担忧含愧的看着他。
大师兄忽然缓缓的舒了一口气,他望着舒戚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顷刻间懂了他为何而战栗。
“就是这样。”他轻轻说道。
“就是我想的这样,那就是你最怕的真相,”大师兄重伤之下声音极轻,吐出口的全是气音,“真庆幸啊……”
他慢慢的滑了下去,却还死死望着舒戚的眼睛,“你知道么……我见过的、我见过一次他的真容。”
“我被人欺辱……险些被毒蛇咬死时……他路过了……他救了我……”
“其实他可以不理会的……其实他可以走掉的……好人有好报的……好人有好报……”
大师兄倒在地上,话音虚弱,眼中却尽是极亮的光芒:“舒戚,你丧心病狂,你一定会有报应,一定会——”
“噗”的一声,舒戚的长剑又往前送了几寸,大师兄猛然抽搐一下,唇边喷涌出更多的鲜血,他转了转眼珠,轻轻笑了一下,终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师兄!大师兄!!”
林从淮通红着眼睛从人群中冲出来,他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刚才大师兄冲出去前,似乎有所预感,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
他用尽全身力气,这会才终于冲破了穴道。
“大师兄!大师兄啊!!”
林从淮浑身发抖的跪在大师兄身边去查看他的伤势,碰触他身体时,他心中的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林从淮颤抖着手指去探大师兄的气息,而他手下的人回应他的是一片冰凉。
大师兄胸口处喷涌的鲜血还没有停止,渐渐的染红了他的一身白衣。林从淮双目赤红,愤怒与痛苦让他连发丝都在颤抖着,少年仿佛是一只凶猛的幼崽,明明那般弱小,却露出了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狠绝。
舒戚默然的看着林从淮,他心中已经什么都想不起了,他亦不后悔杀掉大师兄,他缓缓的抬头,慢慢扫视着全场人望向他的眼神。
是的,他不后悔杀死这个弱小又可笑的男子。
是他冲出来,慷慨激昂,义正言辞,蛊惑人心,是他一手毁了他。
现在人们投向他的眼神里,迷茫渐渐散去,质疑与探寻越来越多。
“难不成还真是……”
“应该不会吧,舒大侠这么多年来,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他这样心急火燎的要杀这女子,这也太……”
“别的不说,这人长得……她分明和……我心里竟然有,竟然有一个那样的想法!”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何必这么做?没道理呀。”
“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没准他就是个伪君子,这些年来都是装的太好。”
“我不信,这不可能的!”
“这是为什么呀?若是真的……那江大侠岂不是……”
即使再没有人像大师兄一般振臂一呼慷慨激昂,可是太多太多细碎的声音和轻声的讨论,仿佛拧成了一股魔咒,不断的冲击着舒戚的耳膜。
大师兄如同一把尖刀,捅得他鲜血淋漓;而这感觉更仿佛是万虫撕咬,一时伤不了他性命,却磋磨得他痛不欲生。
舒戚,咬住自己的舌尖,立刻就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儿,他想让自己冷静,却发现他此刻真的毫无应对之法——也许是天要亡他,让朱瑶直接来到了这万众瞩目的静河论剑,他甚至没有机会,偷偷的处理了她。
他杀不成朱瑶,又叫这个人乱说一通,现在铺天盖地的流言仿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怎么办?
怎么办?
“你杀了我大师兄,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痛苦嚎叫,林从淮一把扑上来,丝毫不顾自己与舒戚的力量是多么的悬殊,愤怒的吼叫着,只想要了仇人的命。
舒戚此刻更是无法冷静,谁扑上来都是送死,他眼睛一眯,持剑的手正要扬起,却忽然被后方一人捏住了手腕。
这人的力度虽然不重,可随即响起的声音,却让舒戚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二师兄,冷静一下吧,你还要再杀人吗?”
这声音仿佛是一盆凉水,倏然将舒戚淋了个透。他徐徐转头,像是一具僵硬的骨架一般,不可置信的望着身后的来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灰败的气息,“……安之,你好了?”
舒戚的目光透过宋安之投向了他身后的周远,周远静静地望着他,神色无悲无喜,却很锋芒毕露——就像是一柄利剑,仿佛看穿了他什么一般。这念头让舒戚脚下几乎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他心中的绝望越来越大,今日仿佛是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的局面就逐渐走向了一个他无法挽回的颓势。
“不算大好,”宋安之淡淡的说,“内力毁了七七八八,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过还是愿意来静河凑个热闹。”
“若我不来,岂非错过了许多事情?”他说完这句话,便将目光从舒戚的身上转向了旁边的朱瑶。
这张脸他一看心便是一颤,看了一眼之后,他竟然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翻涌着,几乎让宋安之喘不上气,不敢多想。
宋安之的神情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后,再次望向了舒戚,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因为场面有些安静,而恰好让所有人听见,“二师兄,你为何不求证一番,就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呢?你这样迫不及待,又是为了什么?”
舒戚颤抖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话。他又能说出什么呢?
宋安之慢慢的松开了他的手,不再看舒戚。本是炎热的夏天,竟让她无端生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不知是身体没恢复的原因,还是心中的恐惧太甚,宋安之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他哆嗦着,将心中那荒唐可怕,没有人敢直言的念头缓缓的说了出来:“这位夫人自称是江师兄的妻子,武功中又负着烈阳真经的精髓,手中还有江师兄的令牌。自证至此,只需将令牌拿到终山派的祠堂一试,便知您身份真假。”
“只是,还有一事要查,”宋安之的目光苍白无力,闪躲着朱瑶的目光,根本不敢与她对视,他咬咬牙继续道,“……还请夫人与阿扬滴血验亲。”
朱瑶皱了皱眉,不解道:“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怀疑……”
“不是,不是,”宋安之连连否认,他的声音近乎虚弱,轻得不能再轻,“我只是要求证一番心中所想罢了,除了阿扬之外,还有一人,烦请夫人一同查验。此人我已经去请了,但他此刻不在静河,许是要夫人多等几日。”
朱瑶的眼中疑虑渐重,像是人的本能察觉到了危险,一股不安笼罩在她心头,她甚至已经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事情,却不敢深思下去。
“安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请谁来和他滴血验亲?!”
宋安之看着舒戚,目光像一把刮骨的钢刀,他一字一顿沉声说道:
“自然是易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