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刹湾东北角有一片嶙峋的悬崖,长天的族人就藏在石崖下的山洞里。
涨潮时,山洞被水尽数淹没,落潮时,露出半个洞口。
飞舟稳稳停在半空,长天一跃跳出飞舟,落入海中。
不多会儿,山洞口的水底黑色身影游动,在靠近飞舟时赫然露出水面。
十多个人面兽身的鲛人仰头望着曲冰。他们有的长着男子的脸,有的长着女子的脸,也有跟长天一样,亦阴亦阳分不出性别。但无一例外,这些脸都是年轻的,脸上的眼睛都是清澈的。
“你们就是长天请来的医修么?”
“我们得病了,你们可以帮帮我们么?”
“这里好热,好想回去。”
鲛人们七嘴八舌,说的话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如同没有长大的孩子。这么一对比,长天是说话最“正常”的一个。
“你们上来,我看看。”曲冰凝神注入灵力,原本只能乘坐几人的飞舟瞬间扩大数倍,并缓缓朝海平面贴近。
鲛人们见巨大的飞舟落下,纷纷靠拢过来。
“上来吧。”曲冰朝其中一个女子面容,表情怯怯的鲛人伸出手。
对方有些犹豫,然而用海蓝色的眼睛偷偷打量过曲冰后,终于还是握住她的手。
被拉上飞舟甲板的鲛人鳞片呈淡粉色,然而骇人的是,这些原本应该闪耀着柔和光泽的淡粉色鳞片不仅脱落了一大半,而且鳞片脱落的位置筋肉呈柔软的灰白色,仿佛一划就会裂开,里面更有米粒大,虫子似的东西在上下里拱动。
曲冰头皮一麻,对上鲛人懵懂的表情,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让人难过的反差感。
“仙子姐姐,我们的病能治好么?”声音小小的。
曲冰环顾四周,许方泽、颜语、连沉和长天已经陆续将其他鲛人拉上甲板。
这些鲛人有的呈青色,有的呈红色,颜色各不相同。本该在阳光下展现惊艳光泽的鳞片脱落情况有好有坏,严重的甚至一块鳞片都没剩下,更别提全身腐烂流脓的可怕情况。
[医疗救护系统识别到伤患,治疗方案如下:海灵草茎,编织成手掌大小密网,套在双耳上,一年更换一次,海域内可觅。]
“一年更换一次?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情况这么严重?用上海灵草多久能好?”曲冰说贯口似的倒出一堆问题。
[伤患体内用以过滤污秽的脏器被摘除,移植被摘除脏器可一劳永逸。鲛人失去过滤污秽的脏器后,时间越久,体内污秽堆积越多,腐烂情况越严重。海灵草茎能代替脏器过滤污秽,在体内污秽不增加的前提下,视病情严重程度缓慢治愈,快的话一年半载,慢的话十年八年,为当前可行之最优方案。]
曲冰大惊,鲛人过滤污秽的脏器有什么特殊用处吗?为什么会被摘走?而且按照长天的说法,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几年,谁又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陆续取走这么多鲛人的脏器?
“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体里少了什么东西?”
鲛人们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
既然不知道何方神圣做的,没有线索,也就找不回被摘走的脏器移植回去,海灵草茎确实成了唯一的选择。
“仙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长天靠近,脸上写满忧虑。
曲冰垂眸复述系统的话,所有鲛人听后的表情如出一辙地懵懂,仿佛并不觉得丢失脏器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海灵草是吧?我知道哪里有,这就去取。”长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紧应承下来。果然!只有医修能救族人!
“方泽,你陪他一起去,用你的芥子袋多带一些回来。”曲冰想好了,她必须教这些鲛人如何用海灵草编织可以过滤污秽的密网。一年一换,鲛人必须学会怎么治疗自己。
“是!”
鲛人们虽然天真懵懂,但也像孩童一样自来熟。只这么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自己觉得跟曲冰混熟了,纷纷过来跟她搭话。
“长天叫你仙子,你真的是仙子吗?”
曲冰摇头,“我不是。”
“学医难不难?”
曲冰想了想,应该是难的,就比如在她的世界,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学习生涯会比其它大多数专业时间漫长。不过她还是摇摇头,“有兴趣的话就不觉得难,一会儿我教你们怎么用海灵草。”
“海灵草很常见的,真的能治我们的病吗?漂亮的鳞片还会长回来吗?我好想念它们……”
曲冰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和鲛人们聊着,有种自己是幼儿园老师的错觉。
颜语在一旁默默听着她给鲛人们耐心解答,脸上表情恬淡宁静。
没多会儿,许方泽带着长天回到飞舟甲板。
海灵草是一种黑色海草,形如海带,内里有万千白□□茎。只要抽取得当,就可以像蚕茧一样整片不中断地将茎丝抽出来。
许方泽很务实地带了足够鲛人们用的海灵草。从芥子袋里倒腾出大团黑色“海带”的时候,曲冰觉得他就像是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芝兰玉树的那种。
在系统提示面板的指导下,曲冰完成从抽取茎丝到编织成网的全部过程。
两片手掌大小的密网好不容易编出来,曲冰觉得,比做题难多了。
“学会了吗?”她托起密网,在一众鲛人面前展示一圈。
出乎意料,围拢在一旁的鲛人们纷纷点头,表示学会了。
曲冰不放心,真学会还是假学会?她也是照着系统提示才做出来的,没道理傻萌傻萌的鲛人看一遍就会。
“好,那你们每人给自己做一对这样的。”
曲冰将密网摆在甲板上,准备随时指点。
然而她终究是低估了鲛人的学习能力。这些单纯的“小可爱”每一步都做得比磕磕绊绊的她强,乃至成品也像是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标准模样。
曲冰有种“我教出来的每一个学生都比我强”的割裂感。一边是欣慰,一边是对自己的嫌弃。
“现在,把手中的密网套在耳朵上。”曲冰亲自下场做示范,戴上两个手掌大的“耳套”。
透过系统的镜子看到自己滑稽的样子,她忍不住长眸弯弯,抿嘴低头柔柔地笑开。清冷的脸与一抹娇羞奇妙融合,莫名让人心动。
鲛人们纷纷效仿,密网刚套上耳朵,他们一个个发出满足的喟叹。
“感觉轻松好多!”
“能尝到味道了!”
“好凉爽呀!一点都不觉得热了呢!”
鲛人耳朵内部大致相当于鳃,以后只要定期更换海灵草茎做的耳套,可以一定程度上替代被摘走的脏器。
曲冰又给鲛人们强调过一年一换的要求后,这才来到长天面前。
“你的忙我们已经帮到,鲛人泪呢?”
长天在听到族人说“轻松好多”时终于大松一口气,放心下来,然而在曲冰问及鲛人泪的时候,表情飞快陷入难堪。
曲冰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没有?还是不知道?”
一时间,原本欢喜着交头接耳的鲛人们察觉出氛围不对,纷纷噤声。
“没有,也,不知道。”长天的话吐露得艰难。
一直蛰伏的平安当即暴走,“没有?不知道?那为什么还骗神仙姐姐给你的族人治病?空手套白狼吗?太不知羞耻!太过分了!”
许方泽表情严肃,“师叔,鲛人果然性狡善变。”
长天猛地抬头,“不是!跟我的族人没关系!他们没接触过凡人,什么都不懂!是我,把从凡人那里学来的东西用到你们身上!治不治得好不提,先把你们骗过来再说!”
曲冰恍然,难怪长天行为处事比同族“成熟”,原来是接触凡人更多的缘故。鲛人并不傻,恰恰相反,他们学东西特别快。在凡人的大染缸里摸爬滚打,变得“性狡善变”,其实是凡人丑陋习性的投射吧?
这么想来,还挺可悲。
“其实你坦白告诉我没有鲛人泪或是不知道鲛人泪下落,我未必不会帮你。”
对曲冰而言,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系统刚才提示功德值到账,就是最好的补偿。至于鲛人泪,她可以继续寻找线索,只不过会耽误一些时间而已。
“下次可以试着坦诚点,也许会有意外惊喜。”说完,曲冰抬头面向许方泽:“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我们去其它地方找线索。”
“那个……”声音小小怯怯的,“仙子姐姐是要鲛人泪吗?”
粉红色鳞片的鲛人雾眼巴巴地望着曲冰,“我这里有。”
惊喜来得太突然。
听粉色鲛人解释,曲冰一行人才知道,原来无论亲情、友情、或是爱情,鲛人一生只会流下一滴真心之泪,且只有受过情伤的鲛人才有。
鲛人的记忆与凡人不同,凡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自然淡化,鲛人的记忆却历久弥新,永远像当下正在经历一样。
海量的记忆叠加,让他们无时无刻不受情感触动,越是经历丰富的鲛人,承受的情绪越复杂。越是单纯无知,活得越平静祥和。当他们想走出情伤时,服下鲛人泪,便可让心中最炽烈的感情云淡风轻。某种程度上,对鲛人而言,眼泪,是他们治疗情伤唯一的药。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凡人与修士口中,鲛人泪就成了断情绝爱的灵丹妙药,不少受情爱困扰的凡人或是修无情道的修士,想方设法求取。
鲛人数量稀少,鲛人泪更是难得,一滴眼泪,竟成了修仙界的稀罕宝物。
“我的眼泪,给仙子姐姐。”粉色鲛人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形如水滴的透明珠子捧到曲冰面前。“谢谢仙子姐姐帮助我们。”她说得认真,脸上更是浮上一抹绯红,害羞得不行。
“给我的话,你怎么办?”
粉色鲛人娇娇怯怯地,雾蒙蒙的眼睛里满是怀念,“我不需要,因为从来没有想过忘记他啊……”
哪怕受伤是吗?
“我明白了,这颗眼泪收下了,谢谢你。”
“仙子姐姐不要生长天的气,他为了我们大家,受了很多苦。我们希望他永远不要流下眼泪。”
粉色鲛人的模样让曲冰想起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也是这样,说什么话之前先脸红,语调温温吞吞的总像在犹豫着什么,然而性格却是一等一的温柔与坚定。
她一开始的确对长天有些恼火,现在已经完全气消。鲛人泪到手,得向空冥寺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