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色铅灰,风止气暖,天将欲雪。
太子李泷一路快马加鞭,狂奔至羽林卫大营。未等虢国公包毅有所反应,李泷已径直跪倒,高呼:“叔叔救我!”其声惶急,仿若溺者求救。
包毅见状,大惊失色,急道:“如何回来了?不是叮嘱莫走回头路吗?”
李泷悲戚道:“包叔叔!父皇竟欲扶那泥鳅上位。此刻燕贼吕胤平率两万五千龙骧卫,隋贼吴散木领一万殿前司,正攻打宣德门。父皇这是要置我与母后于死地啊!”言罢,悲愤交加,声若泣血。
包毅听闻,瞳孔骤缩,心下已然明了李泷来意。
他暗自思忖,按太子所言,皇城此刻敌兵龙骧卫与殿前司相加,共计三万五千人。己方羽林卫三万,千牛卫四万,若入京逼宫,兵力似有胜算。然千牛卫仅一万在皇城,其余三万赶来皇城,恐需至少一个时辰,再加上监门卫的一万人。如此算来,能即刻参战者有五万人。
五万对三万五,看似优势在握,只是皇帝既已孤注一掷,想来必有后招。包毅久在军中,对皇城军队了如指掌,却实难想出皇帝还有何兵可调。
皇帝亲军龙骧卫已被拆分大半,龙朔卫正随莱国公沈槐于西北作战。金吾卫所剩一万,乃左相杨文和亲旧,皇后已言明杨文和中立,左相向来一言九鼎,断不会食言。朱雀卫属英国公康白,白虎卫归杞国公万和宜,此二人一南一北,远水难救近火。
包毅正皱眉苦思,忽觉心头一震,不禁大吼:“不好!皇帝尚有刚收缴的杨家换防下的神策卫三万人!”
李泷闻言,亦是心头大骇,忙道:“包叔叔,神策卫不是在终南山大营休整训练吗?我派出的探子一直在监视其动向,并未察觉其有异动啊!”
包毅急切道:“终南山距长安仅二十里,其若奔袭,转瞬即至,哪还来得及防备!”
李泷怒不可遏,悲切高呼:“原来父皇从始至终都在谋划今日之事!他竟欲置我于死地!我乃嫡长子,是太子啊!”
包毅沉默不语,心中亦被皇帝的深沉心机与缜密谋划所震撼,良久无言。全长安皆以为皇帝欲以和亲稳住辽国,以解大华后顾之忧,推出大公主,不过是想令天波府与左相府交恶,逼天波府交出神策卫,同时迫左相离相。
此事在长安稍有见识者眼中,皆能猜出一二。众人本已对皇帝这一石三鸟之计惊叹不已,如今看来,皇帝谋划之深远,远超想象。按常理,天波府放弃神策卫后,定会回京整顿,重新调配军官将领,此情形在开国后皇帝解除十二位国公手中十二卫兵权时,便可见一斑。
昔日打天下时,皇帝一手发展出龙骧卫与龙朔卫两个亲军卫。其余十二人,或凭各自亲军为根基,或靠家族助力,或在和前梁交战中不断收编壮大,其中又以十二人发展最为迅猛。
大华建国后,皇帝着手整顿此十二人军权。首当其冲者,便是国公之首杨文和手中的摘星卫。皇帝与皇后双管齐下,动之以情,晓之以君臣大义。杨文和念及旧情,亦不愿刚安定的天下重陷战乱,遂自请裁撤。然左相也非易与之辈,经双方一番明争暗斗,左相虽失摘星卫,却以其中两万人,一万为班底组建金吾卫,另一万并入沈槐的熊罴卫,这也是为何熊罴卫一直不满编且人数在十二卫中最少之缘故。
国公之首梁国公已然妥协,其余十一位国公手中军卫,或拆分,或分权,更有甚者因罪下狱身死。其间皇帝大力提拔新贵,重新组建诸多新卫,如熊定中的展旗卫,天波府的神符卫,马一浮的领军卫等等。
时至今日,唯有英国公康白的朱雀卫与杞国公万和宜的白虎卫仍保留旧番号,然历经多年与敌国交战,不断有新兵涌入,又有皇帝龙朔卫军官调入,往昔打天下时之辉煌,已难重现。
包毅长叹一声,望向李泷那与皇后极为相似的眉眼,转身自盒中取出皇后所赠银色獠牙面具,戴于面上,朗声道:“传令!燕贼吕胤平、隋贼吴散木聚兵谋反弑君!太子以监国名义令羽林卫入京卫国,诛奸佞,清君侧!”
李泷闻令大喜,急忙叩首谢恩。
包毅一把拉起他,高声道:“国之君主,威严不可失!我助你,乃念你母后昔年活命之恩,莫要如此失态!”
言罢,包毅翻身上马,一马当先。三万羽林卫皆着银盔银甲,戴银色面具,持白槊,骑白马,配白翎羽,威风凛凛。此羽林卫乃大华仅存三个保留自身藩号之军卫之一,亦是皇后最后的依仗。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诛奸佞,清君侧!”包毅整军完毕,大吼一声,率众直奔皇城而去。
此刻,包毅思绪飘飞,往昔回忆涌上心头。
“你们在做什么?为何欺负人?都给本郡主滚,否则休怪本郡主剑下无情!”
“你没事吧?看你身有武艺,为何不还手?可是惧怕那些权贵?”
“瞧你那窝囊模样,真真是白瞎了你这青面獠牙之面相!”
“罢了罢了,我不说你了!一副求死模样看着就恼人!给,拿去吃,莫要饿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包毅!”
初见少女,包毅心若死灰,包毅心拙口夯,包毅心潮澎湃。
“你来参军了?参军甚好!日后立了军功,便再无人敢欺负你!”
“你为何不敢看我?”
“呵!你可是喜欢我?倒是有几分眼光!不过我庄姜,可是要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最尊贵,你懂不懂?哼,料你也不懂。”
再见少女,包毅心花怒放,包毅心荡神摇,包毅心骛八极。
思虑间,羽林卫高呼清君侧,一路疾驰,直奔皇城宣德门。
包毅心无旁骛,他只有一个念头,谁杀庄姜他杀谁。
“冲锋!”
羽林卫多为长槊兵,少有弓箭兵。其人人手一杆一丈八尺亮银马槊,两侧开刃,槊锋似剑,全力冲击之下,当者披靡,无人能敌。
但见包毅一马当先,身后两千亲兵紧紧相随。一个冲锋,便将刚赶来之两千殿前司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包毅!你这贼子竟敢反叛?”隋国公邓散木厉声呵斥。
“隋贼燕匪!我等受监国太子之令,入京卫国!尔等以下犯上,意图谋反,今日便是尔等之死期!”言罢,包毅指挥军队兵分四路,会合一万监门卫,横冲直撞,重新占领监门卫所守皇城五门。
“展羽林卫白羽旗!冲击宣德门,入宫护君!”包毅高声下令。
“将军!朱雀门发现天波府神策卫,老太君亲自领兵!燕贼龙骧卫已从封丘门攻入皇城!”羽林卫斥候匆忙来报。
“全军听我指挥!冲击宣德门,诛燕贼,护社稷!”包毅单人独槊,匹马纵横,挑飞数名殿前司士兵,径入宣德门。
未央宫。
皇后早已携一众嫡亲皇子皇女赶到,然见空无一人的未央宫,以其聪慧,岂会不知皇帝早有算计,全局都是他设下的陷阱,一切都是为了引自己和泷儿入彀。皇后凤眸一冷,迅速命田令孜出宫打探消息,发动一切力量搜查皇宫,而后携众子女返回坤德殿。
“娘!要不我去见父皇?他平日最疼我了,咱们莫要走到那般绝境,孩儿求您了!”李漟聪慧过人,一见未央宫无人,便知父皇欲与母后生死相搏。
皇后轻笑,轻轻抚过这大女儿的面庞:“傻孩子!你去何处寻他?他从始至终便不信咱们庄家。今日之事,不过是他十数年谋划提前上演罢了。”
李漟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扑入皇后怀中放声大哭。
皇后眸光转冷,寒声道:“我小觑了你父皇!原以为我和他再如何争斗,亦不至于不死不休。如今方知,他竟是想杀母后与泷儿!哼!他这是想为那泥鳅铺路,与本宫一决生死呀。”
“孩儿这便护您出宫!”李澈见自己那风姿绰约的姐姐竟痛哭不止。她虽懵懂,也知大事不妙,听闻有人欲杀皇后母亲,再也按捺不住,紧了紧身后双剑,便欲拉皇后离去。
皇后轻轻摩挲李澈的发髻,笑道:“好澈儿!”
恰在此时,田令孜高声奏报:“小姐!不好了!燕国公领龙骧卫,隋国公领殿前司,老太君率神策卫,总计六万五千人正在皇城外激战。虢国公羽林卫与太子已冲入宣德门,此刻正在御道上与龙骧卫厮杀。贼子高呼太子弑君谋反,须臾便要攻入后宫了!”
皇后凄然一笑:“李乾元,多年夫妻,我为你诞下三子四女,到头来竟仍不敌那贱人。真不知你是爱权,还是爱她。”
皇后重新扫视场中子女,嗤笑道:“孩子们!瞧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父皇,弑妻杀子的好父皇!”
“娘!”众人跪地,垂首低眉,无言以对。
皇后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庄姜纵死无妨,但庄家血脉不可断绝!”
言罢,起身走向床榻,开启机关,取出一巨大木盒,从中拿出一支金杆狼毫,唤李泌上前,道:“出宫,前往赵国公陈群府邸,见面就跪地磕头,莫要多言,将金笔举过头顶!他是娘的同窗好友,定能护你周全。”
“娘~!”李泌泪如雨下。
皇后爱怜地拉起跪地的李泌,附耳低语:“好泌儿!若局势失控,切莫冲动,定要听赵国公的话!”
李泌咬牙哽咽,用力点头。
皇后退开几步,深深凝视着她最听话的儿子,洒脱道:“我儿乃真君子,古之仁人亦不及你!”
言罢,唤李溢上前,取出一枚金凤令,叮嘱道:“出宫,去往韩国公家,他可保你平安。若事不可为,便随梅和宁前往南方。此令是娘在江南多年谋划的凭依,此刻尽归你所有!”
“娘!孩儿不要!孩儿唯愿您平安无事!”李溢跪地,嚎啕大哭,几近昏厥。
皇后凤眸含煞,高声道:“田令孜!速送两位皇子出宫!”
田令孜恭敬跪地磕头,拉起李泌与李溢,直奔监门卫聚集之地西北门拱宸门而去。
皇后目送二人离去,转身自窗边抱起两盆奇兰花素冠荷鼎,见兰花已被自己悉心照料至白花绽放,不禁轻笑一声,呢喃道:“谢姐姐,不管妹妹可不行,当初可是妹妹将他让给你的呢。”
言罢,将两盆奇兰花分别递与李漟与李澈,嘱咐道:“抱着花去梁国公府。”
“娘!我不走,我要护着您!我不信父皇连我也要杀!”李漟拼命摇头。
皇后闻言笑道:“傻孩子!你父皇怎会亲手杀我?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后折刀谢罪的把戏罢了。你父皇昔日于此道甚是擅长,故技重施的把戏而已。”
“娘!孩儿这便令内卫去诛杀燕贼!”李漟言罢便欲起身。
皇后轻笑着拉回她,轻轻拭去其眼角泪水,取出一枚凤鸣九天黄玉佩,置于其手,道:“此后你便是宗室之主!莫要再孩子气!”
“娘~!”
“李漟!庄家宗室的命运,此刻尽付你手!莫要令本宫失望!”
李漟咬牙,大声道:“儿臣遵命!”
“好!带你妹妹去你谢姨娘家!你父皇奈何不了你们!”
“我不走!我要保护您!我不许任何人欺负您!”李澈抽出身后木剑,高声道。
皇后凝视着她的小女儿,满眼不舍,拉起她手,声音微颤:“儿呀!日后定要听长姐的话!”
言罢,在李澈额头重重一吻,喝道:“还不带你妹妹走!”
李漟跪地,拉着李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怒道:“跟我走!”
“我不走!”
“你想干什么?要跟你姐姐动手吗?”
“我没有!”
“我且告诉你!娘不在时,我便是你娘,你若不听我话,我便将你逐出家门!”
李澈被李漟气势所慑,喏喏不敢言,只得任由她拉着自己朝宫外而去。
皇后转身冷笑:“李乾元!你这皇位乃是我庄家一手扶持!自我爹辞世那日,我便知晓,你始终对我心怀防备!我的孩儿皆为龙凤,你却想让一条泥鳅凌驾于他们之上!你问过我庄姜了吗?”
言罢,身着大红凤服,取出床下宝剑,轻抚剑身,喃喃道:“老朋友,许久未见,不知你是否依旧锋利。”
一人一剑,自坤德殿而出,天降大雪,红衣如焰,凤鸣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