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御龙井(1 / 1)

记忆里的那年,晚风轻吹,恰是龙井山最美的深秋,金灿灿的银杏,如火的枫林,还有朝你慢慢走来的江南女子,恰如一抹淡雅清风……如今,烟雨氤氲,青茶吐翠,立于山林深处,合起眼,耳畔皆是春天的呼吸……

——彼年的龙井山

日近谷雨,天御龙井;山河碧海,又制新茶;空山鸟语,茶女应歌;怡然沉醉,乾坤畅悠。(明代许次纾在《茶疏》中谈及采茶时节时:“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对江浙一带普通的炒青绿茶来说,清明后,谷雨前,乃是最适宜的采制春茶之时。)

远山(龙井山)脚下,潺潺流水,如丝如绢,如梦如幻。可见茶舍,苍竹环肆。茶舍内,众人归然就坐,仙茗之香悠然腾起,绕于鼻尖。

“龙井,既是地名,又是泉名,亦是茶名。”(征炆一友)阮双峰道:“雨前细芽,虎跑泉泡之,则润色更佳,香韵尤足。(明代,高濂《四时幽赏录》载:“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西山之茶,以龙井为佳。”)”他将一杯清茶递给征炆:“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征炆轻轻一品,细细回味:“只是少了些什么。”阮双峰轻轻放下茶盏:“征炆兄可是想起了什么?”征炆只是闻着茶香:“三分桂花甜,七分龙井香。”他想起了那年,西子湖畔,早开的桂香,邂逅的佳人。月夜中,携着知己,荡舟西子,不问人间世事,畅享夜色之安宁。抬起头,明月里的桂树,都触手可及,不再遥远;画舫内,杯中的龙井沉浮如梦,隐约飘来的一缕花香,使人沉静安详,仿佛被带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慕公子说的,定是桂花龙井。(桂花龙井早在宋代时期已经存在。至明代,民间普遍窨制桂花龙井茶)将龙井用鲜桂花窖制而成。如此,既不失茶之韵味,又带有桂花之浓郁。”珍儿一声,打断了征炆的回忆。阮双峰遥思道:“清明绿叶,中秋桂花,清婉蕴香,尽是江南春秋两味。”征炆点点头:“将茶冲泡至青瓷盏里,任袅袅香韵铺陈殆尽,再静而品之,更觉幽淡与沁甜。”珍儿掩面一笑:“只是,姑娘窖制的桂花龙井本就不多。”阮双峰不禁道:“这么说来,让征炆兄回味无穷的桂花龙井,是出自林蓉姑娘之手。不行,我定要一品。”林蓉莞尔一笑,珍儿不禁道:“那阮公子可要好等了。待桂花满树,姑娘才会开制新茶。”阮双峰一笑:“如此看来,此茶之稀远甚狮峰啊。(狮峰龙井)”征炆低着头,闻着茶香,心念道:“什么龙井,什么虎丘,只要是你煮的茶,最是清香。”他一抬头,恰然深情地望向林蓉,不禁令她羞红了脸。

这时,珍儿俏然一问:“阮公子,为何武林之地,唯独‘龙井’最负盛名呢?”阮双峰道:“珍儿,这选茶不光要看形色,更要看其香韵。”珍儿喃喃道:“香韵?”阮双峰道:“不管是杭州的宝林、白云、香林,还是城外的六安、罗介,所产之茶皆不如龙井的清雅馥郁。说到底,那些茶都缺少一种中和之气。”他补了一句:“不是香气过烈,就是入味过于苦涩。少了这分淡雅,便称不得上品。特别是雨前的龙井,啜饮淡然,似乎无味,但饮过后却感受到一股太和之气。”征炆道:“这雨前龙井,即便是富贵人家也不能求得,每岁所产不过数斤。”阮双峰不禁道:“前儿阵子,织造局来人、臬司衙门来人……日近谷雨,平日的稀客反倒成了常客。”珍儿又细品了几口,不禁思道:“跟平日里喝得也没多少区别呀,品茶品茶,为何落地我这儿就品不出什么不同呢?”

众人尽兴畅谈着,只闻琴声飘然,如行云流水。茶舍内,只见林蓉轻抚着古琴,双眸淡然清澈。

琴音渺渺浅唱,屋外静水流长。阮双峰对征炆道:“没想到林蓉姑娘是宁海人士。自古以来,宁海便是产茶要地。有名者,如‘茶山茶’。三年前,我曾到宁海茶山,在那千丈山巅,终年云雾缭绕之处,采得道地的‘茶山茶’。此茶集天地之精华,细嫩挺秀,翠绿显毫。泡之,香气清香持久,滋味鲜爽回甘……”征炆问道:“此茶较之龙井如何?”阮双峰道:“高山云雾之茶,别有一番风味。”琴声止,林蓉对阮双峰淡淡一笑:“缑城宁海,自是钟灵毓秀之地。”她望向窗外,山浓云浅,不禁微微惆怅,心念道:“一转身,流年似水,那一方山水,可曾当年模样……”

只见珍儿托着腮,问道:“慕公子,为何一路而来,沿途会有那么多的官差。”征炆道:“只为稽查不法之徒贩运私茶。”珍儿诧异:“贩茶?跟贩盐一样吗?”阮双峰放下茶:“龙井山的村民,大都以茶为生计。(明朝茶税较轻,茶利颇厚,故在适宜种茶之地,百姓大多以茶为主要生计。可对茶户来说,每年的茶税可是一趣÷阁不小的开销。)……相比盐课,茶之课税算是轻薄的了。茶商虽比不得盐商,却借着课税之薄,拥得厚利,同样有着万贯家财。也正是如此,私茶不止。人为钱死,鸟为食亡。按照大明律例,贩卖私茶出境者,亦罪当致死。每年谷雨前后,也是稽查最严之时,总会有人丧命于此。”林蓉与珍儿皆感伤道:“原来,贩卖私茶的结果与私盐一样。”阮双峰点点头:“那是自然。我记得,在洪武年间,宁海县丞收取他人罗娟千匹,宝钞伍佰贯,故意使茶户少交赋税。县府推官多次告诫他要如实上报,可是这县丞就是不听,还将推官绑起来,套上枷锁,关至县牢。后来台州知府前去解救,厚利之下,这县丞居然手持武器加以阻拦。”珍儿不禁道:“这……这也太无法无天了!”阮双峰道:“最后,这县丞被凌迟处死了。”林蓉伤感道:“若是朝廷轻摇赋税,百姓皆富足有余,这些悲剧是不是不会发生。”

珍儿轻轻放下茶盏:“姑娘说得不错。”她不禁来气:“人间百味盐为上,人可以不喝茶,却不可以不吃盐,无盐则肿。可如今这盐价,真的好高。”林蓉亦道:“昔神农世代,夙沙初作,煮海为盐,煎盐之法,尽始于此。谁都明白,产盐之本极低,可盐价却。”珍儿骂道:“卖价如此之高,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开的头。”

征炆道:“要说这盐业,各位可知‘河东盐场’?”阮双峰道:“山西运城,河东盐场。”征炆点点头:“不错。而运城,古称河东,汉代叫司盐城。是为了盐务盐运而专门设立一座城池,这在华夏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他沉声道:“一言以蔽之,设立运城,是元统治者为了加强盐务,保障食盐供给。但更重要的是确保国库收入,巩固权力。仅此一地的盐税,最高之时,竟占天下财税之八一。”众人听后,惊愕了。

征炆遥思道:“历史上,涿鹿之战与阪泉之战后,黄帝争夺便夺取了河东盐池的控制权,谁控制了河东盐池,谁就控制了中原地区的食盐命脉,谁终将成为各部落之首领。换句话说,发起这两场战争,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争夺河东盐池。”珍儿讶然:“没想到,争夺中原是为了盐。”阮双峰思了片刻,缓缓道:“的确,自古谁有了盐这个资源,谁就能大发横财。一些商人也是依靠盐而平地暴富。据说范蠡弃官之后,就是以盐起家。”珍儿问:“是被称作商圣的范蠡吗?”林蓉点点头,征炆道:“盐是块肥肉,管仲是看得最透的,他曾对齐桓公言:‘唯官山海为可耳’。正是管仲,开创了华夏盐政之先河。夺私有为官有,变课税为垄断。(“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史记·平准书》)桓公虽使国富、却以弱民抑商为代价。官营垄断害人(百姓)害己(统治阶级)。”林蓉不禁垂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珍儿道:“原来罪魁祸首是管仲啊。”征炆道:“不,这一切,罪在权力之垄断。”他痛斥道:“官山海开的这个头,使得盐政成为了所有帝国的统治根本。秦时,盐利更是二十倍于古。”他喝了一口茶:“都说‘人心总是不会满足’。汉初,统治者将土地授予经历了战乱的幸存者,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理念。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同时王朝开放了山川湖泊,允许人民发展私营经济,在良好的政策支持之下,百姓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社会财富极大积累。到武帝时,朝廷正式实行了‘盐铁专政’,笼天下盐铁与民争利。汉昭帝时,帝国民怨自然不止,便有了‘盐铁之议’。”

珍儿问道:“什么是盐铁之议?”林蓉道:“那时候,昭帝的外祖父霍光,借昭帝之名,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桑弘羊,召集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之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之政’,进行的辩论。”珍儿又问:“那最后呢?”林蓉一摇头:“天下并无大变。”征炆道:“至唐朝,国税收入,盐利近半。当年安史之乱,唐帝国为了筹措军费,镇压安禄山,立下‘榷盐法’,榷盐法一出,盐价暴涨。(将盐户生产的盐全部低价收购而来,再高价卖给民众。)可即便在‘安史之乱’被平定后,榷盐法仍旧继续。继唐之后,宋之盐利,亦是如此,而元之财政,十之七八,依靠盐利。”珍儿讶然:“那那那……那大明朝也是这样吗?”征炆抿了一口茶,点点头:“两淮盐,天下咸。如今两淮盐业,亦是国之根本。”他望向东南:“倭寇猖獗,依海卫巢,亦依盐以活,若官盐价平,制私盐则无利可图,则枭自散,无所用其捕也。”阮双峰听罢,不禁道:“说到底还是两个字。”他给众人泡上了一盏新茶:“欲望。老子说的好:‘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国家职能之一是维护社会秩序,缓和阶级冲突,从而维护整个社会的利益。但是封建王朝,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没有法制的约束,依托国家权利,它能够很容易地对社会财富进行掠夺。每个封建王朝的末期,国家对社会财富的掠夺是空前的,社会秩序也早已混乱不堪。畸形的盐政,无尽的剥削,正是统治阶级无止境的欲望……)”

屋外,鸟语清悠,天地清明,饮湖光山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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