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是个独立而密封的空间。
不过,单向玻璃和全方位的监控,足可以让外面的人看清里面的一切。
孔光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椅子单独放在中间,四周空无一物。
几个摄像头,从正面、侧面、背面直播着他苍老憔悴的脸,佝偻无力的背,戴着手铐的手
向晚静静看着,在审讯室的外面,静静看着那个近乎老态的中年男人在他以为的私人空间里的一举一动
“向晚。”
白慕川突然喊她。
“嗯?”向晚回头,与他目光撞上。
只一眼,彼此似乎就明白了对方心里所想。
“呵!”向晚说:“我不是犯罪心理专家,只是一个写的,喜欢研究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已。我说我会尽力而为,这个答案,你满意不?”
“嗯。”白慕川挽唇,“对你,我总是满意的。”
这句话略戏谑,却又真诚。
向晚在他脸上找不出逗弄的意味,也无瑕多想。
“谢谢!”她说:“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白慕川抬起手腕看时间,眉心微拧,“再等十五分钟。”
“为什么是十五分钟?”
“孔光明已经在里面坐了四十五分钟,再十五分钟,刚好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是大多数人等待的心理极限。”
审讯室墙上也有一面挂钟,正对着孔光明。
他可以看到时间在流逝,也会因此而数秒煎熬。
向晚无声一笑,“幸好我不是你的仇人。”
“”白慕川淡淡看她,不答。
十五分钟,考验的是孔光明的心理极限。
对审讯室外默默等着时间的两人,又何尝不是?
谈工作的时候,自如、从容,心无旁笃。
独处的空间,无聊的时间,呼吸都会慢慢变质
果然有过暧昧关系的男女是不适合做朋友的,向晚想。
“放松一点。”白慕川说:“其实审讯是一种心理较量。你弱,对方就强。你强,对方就弱。你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
她以为他是因为审讯?
“谢谢白队教导。”向晚侧头看他,把微笑的弧度都控制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内,“这样可以了么?够不够放松?”
白慕川低头审视她,“不够。”
“?”向晚不明所以。
白慕川眯起眼,低声,“你猜我在你眼里看见了什么?”
“呵。”向晚被他严肃的样子逗乐,“什么?难不成我眼睛还能藏东西?”
白慕川一本正经地点头,“误解。我看见了你对我的误解。”
“”
他眼神温暖,也灼烫。
对视几秒,向晚就有点招架不住。
“没有。”她转移视线,“我的眼睛里,只有工作。”
“是吗?”白慕川望着她似笑非笑,“我怎么看不见?来,转过来,让我再看仔细点?”
看着他促狭地伸头过来,向晚退后一步,哼一声,拒绝跟他交流。
“其实我真的挺冤。”白慕川叹气,双腿微叠,懒洋洋地靠着墙睨她,“未经审判,就被你判了死刑。”
“”向晚内心毫无波澜是假的。
不过,想到今天谢绾绾来时他们相处的样子,还有他俩之间的“过命交情”,她觉得自己才是最冤的,无端卷入别人的二人世界,变成了让自己憎恨的那种人。
“白警官,其实我对你们俩的事,并不那么感兴趣我识时务,也不喜欢淌浑水,对纠缠不清的东西,究竟厌恶。因为那会影响我的判断、智商、人格、尊严,还有爱的能力。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慕川唇角微勾。
“不还是死刑吗?”
“”
跟他扯不清楚,向晚索性撇开脸,不看他。
“这不对啊。”白慕川漫不经心地一叹,磁性而悠扬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难道你摸了我,就白占便宜不用负责了?”
又提这档子事!
向晚糗了一脸,斜视他。
“知道你为什么总给人一种不真诚的感觉吗?”
白慕川挑挑眉,“因为我长得太帅?”
“”这傲娇的小样儿。
向晚好想揍他。
哼一声,她白眼看他,“演技太差!”
“白队!”
唐元初过来了,看二人站在那里,略疑惑。
“你俩怎么没进去?”
白慕川斜他一眼,抬腕看时间。
“差不多了。进去吧。”
“好。”他的话像赦免令,向晚心里一松。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
唐元初也被叫过来做现场笔录。
向晚又一次坐在了审讯室,不过却承担着她成为刑侦队顾问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工作。
坐在孔光明的面前,她看着这个“中年老人”沟壑似的褶皱皮肤以及长期不良生活导致的颓丧脸,慢声问他。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孔光明一怔。
“警察同志我没有想到的,真的如果我早知道他会拿刀出来,我就不会离开房间,真的真的”
有一点像祥林嫂在碎碎念。
但祥林嫂的麻木里有真正的心痛,孔光明的脸上却只有麻木,没有伤。
向晚看一眼白慕川。
她想到他那天在小会上笃定地说,孔光明不爱他的儿子,没有责任感的话。
“你儿子死了两天,你不难过,却一心只想着为自己脱罪。孔光明,我为你儿子感到难过!”
她说难过,表情也真的难过。
孔光明看着她,闭嘴,不回答。
向晚望住他老态龙钟的眼,“舐犊情深,那是天性。所以,我们特别不理解,让你丧失天性的原因是什么呢?孔光明,可不可以讲讲你的故事”
孔光明耷拉着肩膀看她。
在这之前,他已然经过三轮审讯。
不过来的都是男民警,与她的审讯方式完全不同。
孔光明不适应,但脸上没有太多的波浪。
“人总会死的,他不是个好人,活着也是为咱国家惹是生非添麻烦,死了也好。”
“”
哪怕是个恶魔,在父母眼里,也是好的。
孔光明的回答,撞击在向晚的心上。
“你再看看你儿子,然后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
向晚从唐元初手上拿过孔庆平的资料。
活着的,死了的,现场的,各方位的照片,全部放到孔光明的面前。
“你儿子挺可怜的。来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的爱。从小就没了妈,又碰上一个不把他当亲儿子的父亲”
孔光明表情一直麻木,直到向晚那一句“不把他当亲儿子”,面部表情才有了变化。
他会演,可演得不够专业,那细微的变化,立马落入向晚三人的眼里。
“我说对了,是吗?”向晚与白慕川交换一个眼神,看着孔光明,“虎毒不食子。如果食子,只能是那只虎没把儿子当儿子。孔光明,听孔家村的人说,你的妻子生下孔庆平不久就跑了。我有一点不明白,一个女人得经历些什么,才会抛弃亲生儿子,二十多年不闻不问,一眼都不回来看看?”
孔光明身体不动,喉结却在微微梗动。
向晚凝重地盯住他的眼,“当年你跟她,也就是孔庆平的母亲,是因为什么闹掰的?”
这是孔光明第一次在提审时被问及孔庆平的生母。
他猝不及防,目光有一些闪躲,似乎不愿意提及当年的事。
“我我搞忘了。”
“不可能。”向晚冷声,“一个让你恨得为了别人的一句话,就对人大打出手甚至因此入狱的女人,你怎么可能忘记?”
“我真的忘了,你能不能不要问我这些?翻什么老账啊?我坐过牢怎么了,坐过牢一辈子都活该犯法啊?”孔光明想抬手,可大概手铐太沉重,他折腾几下又垂下手,“你们警察不为我儿子申冤,整天揪住我问东问西,是什么规矩”
“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白慕川冷冷剜他,“我们了解案情,你有义务回答,这就是规矩。”
向晚太温柔了,孔光明不惧怕她,可以跟她争论。
白慕川板着脸一句话,他就老实下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说的。”
老实,但不交代。
这也是抗拒警察审讯的一个办法。
向晚看他片刻,突然转头看白慕川,“白队,我建议你再派人调查一下孔庆平生母的个人情况。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但她的存在对孔庆平和孔光明的影响是巨大的。对我们了解案件情况也非常有必要。而且,孔庆平死了,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应该通知他的生母”
“我说!”孔光明突然插话,“我说还不行吗?”&bp;&bp;
他恶狠狠的,不等别人询问,就憎恶地骂了一句。
“她是个娼妇,婊子!”
一句话出口,他咬紧的牙都没有松开。
向晚心里咯噔一声,眯眼看他,“详细一点。”
“她背着我偷人。”孔光明情绪变得复杂、狂躁,别开头去,不看警察,“后来,被我发现,就偷偷跟野男人跑了!”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旧伤与疼痛。
每一个人对痛苦的反应不同,但情绪一旦不再掩饰,就容易失态、失控和冲动。
向晚趁热打铁,“野男人是谁?你怎么发现的,她又怎么跑的,为什么没有带走孩子!”
被警察追问细节时那种挠心挠肺的感受,向晚自己也曾经尝试过,她知道越问得细越让人烦躁,一旦烦躁智商就会不够用。所以,要么就不要撒谎,要么就会出现言语上的漏洞。
果然,孔光明心态有点崩了。
他第一次说,是村里人指指点点,他才发现不对,回去骂她一顿那女人就跑了。
当向晚问他,“村里人”具体是谁时,他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说是自己那天喝完酒回去撞见她衣衫不整,满脸通红,一看就是干了那事的样子,在他逼问之下,她承认与男人搞破鞋,然后第二天早上天不见亮就跑了。
“你没有去找她吗?”向晚继续追问。
“找了。没找着。”
“没报警?”
“没报。太丢人。”
“她从此没有再跟你联系?”
“没有。”
“为什么她不带走孩子?”
“我哪知道?”
“那个野男人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这么肯定她有人了?”
“她自己承认的,我当然知道”
“你没有追问那个野男人是谁?说不通。”
孔光明被她反复询问,绕得脑仁都痛了,本来脾气就不好的他,双眼都瞪了起来,“二十多年了,我都快忘光了,想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近乎撒泼一般发起横来,“你们知道的,我脑子本就不太好使,我精神有问题的,狂躁,精神衰弱,一直在吃药的,你们再这样追问下去,我要出点什么事,你们可负不起责。”
向晚没有判断错,孔光明为人暴躁,也没有做人的底线。
一旦事情于他不利,他就开始胡搅蛮缠。
“行,你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我们等你。”向晚点点头:“不过,你不要想着蒙混过关。这些事情不交代清楚,你将会日复一日地接受审问,直到我们完全弄清楚情况为止”
孔光明死死盯住她,眼睛里有厌恶。
“说吧!”向晚不生气,徐徐引导,“其实你不说,警察也可以查到。只不过多花一点时间而已。这个社会,哪里有警察想找而找不到的人?”
她唬人的时候,也很像那么回事。
孔光明没动。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咽唾沫。嘴皮开始动。
在抖,在颤,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生气。
“你们这些女人,都是骗子。骗子。骗子。”
他情绪渐渐失控。
一个小时的等候,审讯室的逼仄,来自警察的压力足以摧毁一个正常人的意志。
何况,他并非完全正常的人。
孔光明的状态,与他们刚进来时变得不一样。
白慕川眯起眼,慢慢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烟。
唐元初起身,为他打燃火。
啪嗒,啪嗒,啪嗒。
孔光明双手不能动弹,嘴巴蠕动着吸了起来。
一言不发,烟味弥漫。
审讯室空冷一片。
静默的时间里,向晚想了很多。
一个从人物与已有情节推论出来故事,在她脑子里慢慢成形。
“见不着她了,是吗?”她突然问,目光里有悲悯。
不是对孔光明。她目光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
孔光明吸烟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向晚,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向晚不畏惧他怨毒的目光,勇敢迎上去。
四目相对,如同狭路相逢——
勇者胜。
孔光明怔怔的,慢慢停止了吸烟的动作。那支香烟突然从他嘴上滑下来,落在他身上,火红的烟头烫了他的腿,他浑然不觉,呢喃一般沉声念叨。
“死了。”
“死了?”
“死了。”
“你杀的。”
在向晚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孔光明露出了审讯期的第一次伤感。
“她自己死的。自己死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向晚心脏重重一揪。
那感觉很复杂,很复杂。像一个编撰的故事被演绎成了现实,那么贴合她的预设,是紧张,又是惊恐,还有对自己推理能力以及对别人情绪感知的某种惶惶。
“她在哪里?孔庆平的母亲。”
向晚没问尸体在哪里,而选择了第三人称的“她”。
那是她对死者的一种尊重。
孔光明却咬紧牙齿,只有凶狠与怨毒。
“喂了狗都喂了狗”
什么?向晚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莫名的,她想到了孔家院子里那只大黑狗。
然后,又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了。狗不会有那样长的寿命。
“狗在鱼塘里,喂了鱼。”孔光明布满血丝的双眼,疲乏、无力,字字如呢喃而出的恶毒咒语,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十分糟糕,“她吃了鱼,狗吃了她,鱼吃了狗都在鱼塘里,她也在鱼塘里!都在鱼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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