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一怔,那个狼狈的小丫头,虽然冻得缩成一坨,却像极了李燕儿。
一个月前,她虽被打得遍体鳞伤,昏死地牢里,但那张清秀倔强的小脸就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纵是皮开肉绽,愣是咬着牙不吭一句。
若是一般女子,早该哭抽了。
“救命啊……咳咳咳咳……我脚抽筋了。”
李燕儿在水里扑棱几下,河水已将筋骨冻得麻木,手脚僵硬,直直往下沉,见那船头带刀男子还在发呆,又气又恼。
她只觉手臂一痛,人就被往上提起,脱离了冻水,那水也是昨儿个刚刚解的冰,此时浸了一会,便冻得四肢僵硬了,李燕儿趴在船头不住咳嗽,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一阵阵冰冷。
方才在岸边光线昏暗,只是觉得画舫上的人面貌有些熟悉,现在被人家打捞起来了,再一看之下那面善英俊的年轻人,眉宇间颇有武将英姿威气,这才恍然识出那便是将自己抱出地牢的人。
那会儿她昏死过去,却在中途醒过来一下,看到他紧紧护着自己,一边快步而走,一边吩咐身边的侍卫急唤女医。
燕儿知晓,这个人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将军,就是他第一个闯入天牢,引来了皇帝。
他如今站在画舫外头,那里面之人……
柳云解下披风立马将人包裹起来,还未开口便有沉音传来。
“怎么回事?”
画舫里头的人被外面的动静叨扰到,歌舞暂息,里头的人不悦询问。
一听那熟悉的音色,李燕儿顿时绝望了,果然是皇帝!
那个可怕的男人!
“回主上,是李姑娘。”
“嗯?”里头的人语气不太好,明显是皱了眉头从鼻子冷哼一字出来。
“可能是又逃宫了,不巧又属下碰着了。”
李燕儿逃宫时候被皇帝逮着过,他是知道的,柳云真挺同情这姑娘的,两次逃宫都被主上抓了,运气太背。
逃宫一词,让里头的人意识到那所谓的“李姑娘”到底是谁了。
珠帘扯动,夏宇枫黑着脸出来,端详一番后,皱着眉头。
听闻秦淮河畔冰水解封,遂带了几个人悄悄出宫放灯花,为九月祈福,九月之死,是他心头一块大心病,这整整一个月来,他一直在悔恨中度过,一闭上眼,都是大火中凄厉的景象。
昼夜难安。
他想,肯定是她冤死之怨难消。
伤她之人,他定要一个不留!
在岸边吹着冷风,坐了很久,见画舫声丝热闹,柳云不想主上郁闷难消,遂让人招了一个歌舞画舫供他排忧解难,不想竟遇上这等事情。
逃宫?
心横了横,最后一刻,皇帝终是不忍杀她,命人将李燕儿带回柳府。
这柳府正是柳云柳将军的府邸,因着那丫头冻得不轻,怕还没押送到宫中恐已没了气息,夏宇枫便将人丢给柳云,命他好生看守。
到底还是九月在乎的丫头,姑且留一命罢。
夏宇枫没过多理会,带着受伤的手直接回宫去了。
第二日,早朝刚过,柳云遣人匆忙报信,皇帝一听说柳府出事了,便匆匆摆驾出宫。
一路上问宫人到底何事如此急见不可,宫人亦不知,一想想今早上朝倒是未见柳云,只听得太监总管说柳将军急事告假,皇帝心里不禁好奇起来。
急忙赶到柳府,眼前的情况倒是非他所想的那般,不是军情要事,更不是什么情况紧急。
“柳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求你,给我一副药,药死算了,横竖都是死,我不想死得太惨呜呜……”
“拜托你,做一回好人吧,我左右不过十五,那么年轻,求你了。”
皇帝刚刚踏进院子,便听得屋里头的呜咽,大门还敞开着,踏进一步便清楚瞧见珠帘内的场景。
李燕儿一脸憔悴,跪在地上死命扯着柳云衣袍下摆,哭得梨花带雨,好生可怜。
再看柳云,一个大老爷们面对一个娇滴滴姑娘的祈求,表情极为复杂,想劝慰几句却说不出来。
驰骋沙场是英勇无敌,如今可难倒他了,支支吾吾半响难为情道:“姑娘,男女有别,请你放手,有什么话先起来早说罢,皇上是明君,此事定会妥善处理,姑娘不必担忧。”
想把地上的人拉起来,却又顾及男女有别,本来他不放心过来探望已经是不该了,如今被这么扯着,万一给人瞧见,姑娘家的名节就毁了。
那是先帝的宠妃,多看一眼已是罪过,更何况,她如今……
柳云揪心长叹,她寻死觅活了一早上,他已是头痛不已。
一提及皇帝,李燕儿那表情更加难过了。“那是狼心狗肺的暴君,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有多无情有多狠辣,将军最清楚不过。”
“如今这境地,哪还能容得下我,莫说昨晚他已动了杀机,即便容得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今呢,他若是知道我有孕,必诛杀!”
门口脚步已止,抬手,挥开身后一众随从,黑着表情,隐忍着怒气,待李燕儿后面的话一出,皇帝也是震到了。
多聪慧的姑娘,柳云暗自惊叹,心思缜密,机灵大胆,不是一般寻常女子所及,待他日,才能绝不输九月。
但是那样大胆包天的话……
“姑娘,这话可不要胡说……”
“当初夺位,龙大将军可谓功不可没,可如今不是无缘无故中毒?太医院良医辈出,诊治一个月后却说束手无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功高震主,岂可善焉?我被他骗过一次,岂会看不透?”
李燕儿冷笑,龙珏不死,那位怎么能够心安?
柳云感觉门口有人,回头一看大惊道,“皇,皇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已经传入皇帝耳中,这可怜的姑娘,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李燕儿回头,顿时哑然,脸色惨白得跟一张白纸,毫无血色。
一股窒息的冰冷从脚底心升起。
皇帝撇了一眼地上狼狈的人,眸光扫向柳云,柳云一震,扑通一声跪下请罪。
“有孕?”
头上的话不轻不重,却极为威慑,柳云只觉得脊背发凉,只能硬着头皮抬头,对上一双利剑星眸。
“回皇上,已经请大夫确认过了,李姑娘有一个月的身子。”
他不明白皇帝此时为何这样可怕,一个先帝宠妃有孕罢了,消息他已经封锁,不许下人们谈论,府内之人亦不知这姑娘便是先帝宠妃。
只要先帝余孽不存在,那便威胁不到帝位。
“皇上,李姑娘虽怀有先帝遗子,但请念在李姑娘曾为皇上效力的份上,饶她一命吧,只要药死先帝遗孤,陛下便没了威胁。”
柳云同情李燕儿的苦命,终是有所不忍,十五岁,跟他妹妹一般大的年纪,若那可怜的妹妹如今还活着,可会遭遇这般凄惨之事?
若不是皇帝安排,李燕儿岂会入宫为妃?
说到底,是个可怜的姑娘,没了利用价值,便也走到了尽头。
柳云不知道的是,李燕儿腹中之子,并非先帝遗孤。
“先帝遗孤?”皇帝念叨一句,看向苍白无力的李燕儿,是不是先帝遗孤,他心中自有分晓。
那次醉酒醒来,榻上的落红他看得分明,那时候倒不以为意,他是皇帝,不过强了一个女人罢了。
现在看她那绝望模样,想想每日游曳在夏宇哲身边那么久,依旧保着清白之身实为不易,夏宇哲是如何荒淫他甚是清楚,不过一个柔弱丫头,若非小心翼翼处处谨慎,时时刻刻谨慎着,岂能冰清玉洁到封妃大典?
新婚之夜,她必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对先帝下杀手。
这么一回想,冷峻的脸色稍有缓和,眼神倒是没那么犀利。
“那不是先帝遗孤,是朕的。”
“什么!”柳云再次震到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傻眼地看了看皇帝,彻底凌乱了。
李燕儿倒是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茫然地拔下簪子,无声落泪,闭上眼睛,狠狠刺向心口。
“你这是做什么!”
皇帝劈手夺下簪子,沉声呵斥,李燕儿看了一下怒气汹汹的脸色,竟抱膝大哭起来。
“我伤不了你,连自杀都不可以,我恨你,恨你一开始骗取我的信任,天真可笑的我竟丝毫不察,傻乎乎为你入宫卖命,心甘情愿地报恩,不想你一开始救下我便是个圈套,若不是想利用我,你还会好心出手相救?”
“你的无情和狠辣,到夺宫那晚我才发觉,可惜已经晚了,只能沦为一只笼中鸟,任你摆布,你的恩情那晚已经报了,彼此互不相欠,为何还要如此待我?”
“天理不公,爹,娘,女儿好恨,为何当初不把我也一并带走呜呜……”
她哭得伤心欲绝,撕心裂肺,心肠再硬的人,也该稍微动容一下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杀了我,皇室丑闻,单凭这一点,必死无疑。”
先帝宠妃,怀的是他的孩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怎能不死?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皇帝眉头深锁,思虑一番后,突然如是说。
柳云再次一怔。
泪眼迷离的人止住哭声,哽咽回头,看到一张淡淡的俊颜,吸着鼻子问:“什么?”
“朕说了,不杀你。”
看到她小脸迷糊的样子,一时无措,傻乎乎的泪眼,迷离盯着他,他倒是气消了大半。
终究是个小丫头,还只是个孩子罢了,终归是他欠她的,利用她,还强了人家,总会有愧疚的。
若是再杀了她,杀了她腹中亲骨肉,岂非禽兽?
他要做明君,就先正其身,不可同先帝般恣意妄为,暴虐无道。
“啊?”
李潞儿吓了一跳,仿佛听了一个惊奇笑话,明显没有信。
“怎么说你也是朕的女人,为朕立过功,如今又有了身子,朕若是再亏待你,便是禽兽不如。”
“你本来就是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