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太后的忌辰快要到了。
皇帝思及神武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决定在京都郊外建造道观,并且让北城公主作女道士以资太后冥福。
神武是先太后的尊号,太后自皇帝十五岁登基时开始垂帘听政,这一听就是三十年。
北城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年方十五。
皇帝准备在忌辰当天宣布这个决定,不过消息却早早地传出了宫外。
吴自远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命人备马前往太子府。
果然,他在华阳路上遇见了李复书,这条路是从太子府去皇宫的必经之路。
吴自远下马,拉住李复书坐骑的缰绳,劝道:“殿下,回去吧。”
李复书面色阴沉,双眼通红,沙哑着嗓子道:“你放开!”
吴自远却把缰绳拽得更紧:“我不放,殿下,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切不可冲动行事。”
李复书恨恨地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都要给那恶妇人建道观祈福了,你要我怎么冷静?”
吴自远谨慎地看了看左右。
幸而这里离皇宫近,周围并没有什么闲散人员在附近徘徊。
他压着嗓子与李复书道:“殿下慎言!那人是皇上的母亲,也是您的亲祖母,无论如何,方才那样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
李复书惨笑。
“那个人她杀了我的母亲,你叫我如何对她尊敬?”
他的母亲那么温柔贤淑,一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从来不插手朝政之事,却还是被那个恶妇人赐死。
他曾经那么崇拜那个人,可那个人却杀了他的母亲。
他曾经有多崇拜那个人,当他得知那个人杀了他母亲的时候,他便有多恨那个人!
可他再很恨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人手握大权,连皇帝都要听她的命令行事,更别提他当初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了。
他甚至不能表现出对那个人的恨意,因为他只有仰赖那个人的鼻息才能存活下去。
他隐忍十年换来的回报,就是那个人在临终之前册封他为太子。
呵呵,多么讽刺。
他如今的太子之位,竟然是那个人给的。
他的杀母仇人,给了他通往至尊之路的阶梯。
吴自远见李复书竟然哈哈大笑,仿佛疯魔了一般,心中警惕更甚。
他死死地拽着缰绳不放,厉声喝道:“殿下,难道您忘了当初的理想了吗?”
“理想?”
李复书从那场梦魇中醒来。
“是啊,理想。”吴自远赶忙道:“您不是说您一定不要想皇上那样,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您会成为南唐最圣明的君主,带领南唐走向辉煌,名扬四海,威震四方。这些难道您都忘了吗?”
李复书喃喃道:“是的,我说过,我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我要主宰南唐的命运。”
“既然如此,那您现在是在做什么?”
吴自远责问道。
“太后是殿下的亲祖母,您去阻止皇上为太后建道观祈福,便是不敬不孝。您可别忘了,皇上不止您一个儿子;更不要忘了四皇子是嫡皇子,而且康宁公主一心想要用四皇子取代殿下的太子之位。若是殿下不能坐上至尊之位,还提什么主宰自己的命运?还提什么主宰南唐的命运?”
李复书虽知吴自远说的有理,却心中气愤,不愿意就这么回去。
吴自远拼命拉着李复书坐骑的缰绳,把他拽回了太子府,确定他不会再意气用事才回去。
李复书回去以后,虽然没想再去皇宫阻拦皇帝为太后建道观祈福,却仍是心中不快。
姜无骄带着守礼到了李复书的书房,守礼手中端着一盅汤。
她见唐谨在门口守着,以为李复书正在忙公务。
自从李复书监国以来,比以前繁忙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处理政务。
因他常常要召大臣们来商议国事,便嘱咐妃嫔们无事不要去书房。
姜无骄温声问唐谨:“唐侍卫,太子可在里面?”
唐谨道:“太子今日事忙,恐怕没时间见姜良娣。”
其实现在书房就只有李复书一个人,而且他也没有忙政务。
因着姜无骄抚养李继,若是平时唐谨定然不会为难她,就算李复书事忙,他也会帮忙通报一声。
可李复书正在因为太后的事情生气,唐谨实在不愿意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而且看姜无骄身后的守礼手中端着一盅汤,想也知道姜无骄找李复书无甚大事,无非是献献殷勤讨得李复书的欢心。
可李复书现在正火大着呢,哪里有心思与她柔情蜜意?
姜无骄见唐谨竟然连通报一声都不肯,问道:“可是里面有人?”
唐谨压着嗓子道:“倒是没人,只是......”
“只是什么?”
姜无骄向来是个懂事的人,若是平时,得知李复书有事要忙,不用唐谨开口,她自己就走了。
只是今日她来找李复书却不止送汤这么简单。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唐谨知道姜无骄向来守礼,见她不肯走,询问:“姜良娣可是还有事情?”
姜无骄支支吾吾地道:“是......是皇长孙的事。”
“皇长孙怎么了,我可能帮得上忙?”唐谨忙道。
李继是李复书唯一的孩子,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都是重中之重,唐谨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不过李复书现在状态不好,若是他能解决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烦扰李复书为好。
姜无骄为难道:“这件事情......恐怕只有太子能解决。”
“只有太子能解决?”
唐谨眉头微皱,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在自己挨骂和耽误皇长孙的事情之间掂量了一会儿。想着还是自己挨骂好了,若是皇长孙有丝毫差池,可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姜良娣稍候,我这就去通报。”
唐谨轻手轻脚地走到李复书身边,只见他仰躺着在宽大的圈椅中,双目紧闭,眉头不展。
唐谨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小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姜良娣来了。”
李复书不耐烦地道:“不见不见,让她回去!”
唐谨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还是坚持道:“是皇长孙的事。”
“皇长孙?”
李复书睁开眼睛转头看了唐谨一眼,随后又转过去靠在椅子上:“你去处理吧,不要烦我。”
唐谨为难道:“可姜良娣说这事只有殿下能解决。”
李复书瞬间坐了起来,紧张道:“皇长孙出了什么事?”
唐谨是他的贴身侍卫,虽然品级不高,可在太子府中,谁敢看轻他?
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可见是大事!
唐谨道:“我问了,姜良娣没说,我这就去把她请进来?”
李复书虽然现在不耐烦被人打扰,可李继的事情他却不愿意耽搁:“让她进来。”
唐谨出去传姜无骄,悄悄与她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姜良娣可要小心些。”
姜无骄一听,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守礼别跟着了。
既然李复书心情不好,想来是没什么心情喝汤了。
姜无骄进去以后,李复书径直问道:“皇长孙怎么了?”
姜无骄犹豫了一下,没有了送汤的借口,她得重新组织措辞。
想着李复书今日心情不好,肯定不耐烦听那些无关的话,便直言道:“皇长孙今日上午下了课以后去给太子妃请安,若是往常,皇长孙给太子妃请安以后,会回来休息片刻再去上课,可现在已经过了上课的时辰了,皇长孙却还没有回来。”
李复书道:“或许他在太子妃那里歇了,直接去上课了?”
姜无骄摇了摇头:“我让守礼去亦乐院问,谁知......”
她怯怯地看着李复书,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谁知什么?”
李复书今日心烦,见姜无骄这样磨磨唧唧,语气不善。
姜无骄赶忙道:“谁知他们说皇长孙被太子妃罚去厨房劈柴了。”
“什么!?”
李复书惊得站起身来:“太子妃怎么会罚皇长孙去厨房劈柴?”
李继是他唯一的孩子,尊贵无比,赵学尔怎么能罚他去劈柴?
李复书快步出了书房,去了赵学尔的亦乐院。
姜无骄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低声解释道:“太子妃教导皇长孙,我本不该多嘴,只是皇长孙金尊玉贵,现在却像下人一样在厨房劈柴,我实在担心这件事情若是传了传去,皇上和外面那些大臣们会如何看待皇长孙?”
如何看待李继?
自然是笑话他,看不起他,觉得他丢了皇室的脸面!
李复书停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姜无骄,吓得姜无骄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说半句话。
李复书摔着袖子继续往前走。
其实他不是在生姜无骄的气,他是在生赵学尔的气。
他实在没想到,赵学尔才嫁给他不久,甚至连孩子都还没有,就打起了李继的主意。
他本来就因为皇帝为太后建造道观祈福的事情心烦,现在赵学尔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由得想起在萦州的时候,他就说过赵学尔跟太后很像。
难道她当真像太后一样恶毒?
李复书怒气冲冲地进了亦乐院,姜无骄十分有眼色地没有跟进去。
赵学尔正在看今日的邸报,见到李复书进来,正准备和他打招呼。
谁知李复书竟然一把把她手中的邸报扔了出去,厉声喝道:“太子妃,你果真心思恶毒!”
赵学尔一开始被李复书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到了,而后见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便猜到与李继有关。
她很快平复了心情,问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李复书瞪着赵学尔:“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赵学尔淡淡地道:“我做了什么心里自然清楚,只是却没有一件事情能够担得起‘恶毒’这个罪名。”
李复书道:“你都让皇长孙去厨房劈柴了,还不是心思恶毒?”
他早就说过,赵学尔跟太后很像。
可是后来,他却被种种迹象给蒙蔽了,让他以为赵学尔是个忧国忧民,端方正直,且心底善良的人。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原形毕露了?
他曾经说过,若是赵学尔像太后一样恶毒,他就要杀了她!
可若是当真让他现在杀了赵学尔,他下得去手吗?
李复书心中极为矛盾。
赵学尔不知道她刚刚经历过什么样的危机,反问李复书:“殿下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皇长孙去劈柴?”
李复书冷笑:“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他不爱读书,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想让我对他失望,将来......”
将来等他当了皇帝,才没有人与她的孩子争太子之位。
皇帝还在世,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不能明说。
但他知道,赵学尔会懂他的意思。
赵学尔确实懂了。
不过,她却没有李复书想得那么长远。
赵学尔拿出李继写错的那张字给李复书:“这是皇长孙的课业,殿下看看。”
李复书没有去接,只随意扫了一眼,哼道:“他的课业我早就检查过了,有什么问题?”
赵学尔并不在乎李复书的态度,继续道:“也许是殿下最近事务繁忙,没有看出皇长孙有一个字写错了。”
李复书又认真看了两眼,发现李继确实写错了一个字,他嗤笑道:“他错了一个字就值得你罚他去厨房劈柴?太子妃可真是大度!”
赵学尔知道李复书说的是反话,也不计较,解释道:“我罚皇长孙去厨房劈柴,并不是因为他写错了一个字,而是因为他连一个字的错误都不肯改正,可见他厌学到了什么地步。皇长孙是殿下的嫡长子,将来是要辅佐殿下治理国家的,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殿下将来如何委以重任?”
李复书愣住,没想到赵学尔惩罚李继去劈柴,竟然当真是在为他着想。
想起他方才对赵学尔的种种猜忌,甚至动了杀心,不由得有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君子是赵学尔,而小人是他。
李复书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羞愧。
不过他还是不赞同赵学尔罚李继去厨房劈柴:“皇长孙年纪还小,不爱读书也是正常,你可以想办法哄他呀,怎么能罚他去厨房劈柴?日后在下人们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威仪?”
在他心目中,皇室的威仪是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的。
不然,他们与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
赵学尔解释道:“从殿下给皇长孙选的老师和安排的课业来看,便知道殿下对皇长孙的学业十分重视。只是皇长孙年纪还小,正是好玩多动的时候。再加上读书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太容易得到了,以至于他根本不懂得珍惜读书的机会。”
“殿下平日里总是用奖励和交换条件的办法鼓励皇长孙读书,以至于皇长孙觉得读书是可以用来交换的条件。他觉得读书是给别人读的,所以读书在他眼里是一种负担,而不是享受。”
李复书心头一震。
他二十九岁了,才只有李继这一个孩子,自然对他期望甚高。
李继平时读书不专心,总要人督促。
因着他只有这一个孩子,舍不得严格管教,因此常常是用好处哄李继去读书。
却从来没有想过,正是他这种看似爱李继的方式,让李继觉得读书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并且越来越厌学。
李复书心中着急:“那怎么办呢?他还这么小,若是不爱读书,以后......可怎么办?”
他可只有李继这一个孩子,若是以后生不出儿子,李继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储君唯一的儿子不爱读书,于他、于南唐,都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赵学尔道:“所以我才罚皇长孙去劈柴。”
“皇长孙年纪小,哪里受得了劈柴的辛劳?很快他就会明白,比起劈柴,读书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让他碰不到一张纸和一支笔,让他体会体会想读书而不能读书的痛苦,知道读书的机会得之不易,是需要他去争取才能得到的。这样他以后才会珍惜读书的机会,认真地去读书,用心地去读书,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皇长孙。”
李复书实在没有想到,赵学尔竟然为李继打算得这么长远。
再想到他方才一副兴师问罪的可笑模样,甚至还对赵学尔动过杀心,不由得心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