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不好奇邵古到底写了个什么字,在古文字方面,邵古的确有发言权,有些生僻字写出来连他都不认识,那些跟邵古不熟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惊讶的是,邵家的天色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邵家人用求人的语气跟人说话了?而且还是跟万婆这样的市井小民!
在邵古醒来之前,邵雍就这样坐在窗前满心不是滋味的想东想西,手中的书册一直停留在「困」之「讼」的那一页。
其实他也就是想了一个愣神的功夫而已。
“睦哥儿醒了……”邵古晃晃悠悠的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喊着:“来个人哪!”
邵雍放下书出门,穿过院子去照顾父亲和弟弟。
这时候万婆还没走呢,在厨房里跟方氏大声的说着话等着方氏烧水沏茶喝,在院子里也能听到万婆在议论茶叶的香味。
家里有个言行粗鲁的外人做客倒也罢了,竟然无人制止,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父亲,头还疼吗?”
“难受得很!”
“你现在想怎样?”
想喝水还是想放水?
邵古指指窝在榻上一声不吭的小儿子:“睦哥儿憋坏了。”
邵睦早就醒了,在听到小伙伴的声音的时候就醒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翻身下地答应,就被脚上的疼痛给折躺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喊阿娘就听到大哥告诉小伙伴说他每天要写二十篇大字背两篇文章,然后他就悄悄地哭了,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他就是不想让大哥知道自己很没用。
邵雍走近去伸手:“要我抱你?还是你自己能单脚跳着走?”
邵睦瘪嘴:“我自己能坐起来。”
单腿儿蹦是他的强项,小伙伴里就他最厉害。
可惜想象跟实际有差距,平时灵活的身手,此刻翻了船:“痛!”
邵雍双手伸过去托起邵睦,用了点力气把小胖墩打横抱起来:“行啦,别害臊了,你小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
只不过那时候才一尺多长,软的像坨面团。
邵睦惊奇:“啊?”
自己居然被大哥抱过?
邵雍笑笑没说话。
那时他跟着老师学习,随着老师去了任职的地方有两年多没回家,接到父亲的信说新续了弦,待他结束学习收拾行装拜别老师回到县城时,刚好赶上邵睦的出生。
家里乱做一团,小娃娃整天哭闹没个歇息,他与父亲看书的节奏常常被打断,有时候他还要放下手里的书帮忙照看一下小娃儿……
再后来他以读书为名,搬去了百源居继续居住,每个月回县城一两趟去例行问候父亲。
看到一尺婴孩长成了四尺少年,他才惊觉时光如梭,竟然不知不觉间十年已过。
邵雍把邵睦在马桶前放下:“自己弄,完事儿叫我。你已经十岁了,这些私密事要避开人,家里人也得回避!”
既然要在家呆两个月,有些规矩他得说在前头。
眼不见为净只能忍一时时。
邵雍退出去。
邵古坐在椅子上跟他诉苦:“我脑袋里像装了个大石头,压得全身都动不了,唉。”
邵雍凑近看一眼,肿包消了些,四周的淤青开始变黑发紫,可见喝了药还是有效果的。
头疼,只怕是头天晚上兴奋太过,想得太多了,导致了血亏。
只要休息两天,再吃些有油水的饭食补一补就好了。
他好言安抚道:“父亲,你的气色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等下你是去院子里喝药,还是把药端到屋子里来?”
邵古的身子往下塌:“我不行了,走不动了。”主要还是不想见万婆,一没忍住就说了实话:“唉,妇人家,粗鄙,太聒噪了。”
原来父亲还是老样子,讨厌妇人太张扬。
只是何故容忍这个万婆?
邵雍趁机问道:“那万婆是什么人?来求您写字?”
他知道父亲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替人写福字写对联,还知道方氏手脚麻溜女红做得好,只是父亲不允许让家里的女人做粗活来帮补家用。
邵古不想提这事,又不得不说:“唉,她家里有个儿子在嵩阳书院打杂,说起那边的学生有新中了进士的,于是咱们这边就有人上她家里打听情况,正好有个小哥儿想去那边读书,想找人帮忙写个拜帖,万婆就替人家找到我这儿来了。”
邵雍:“……”
原来是这么回事。
虽然一个打杂的在书院里说不上话,但是肯帮助乡里乡亲的也算是热心肠了。
怪不得父亲无端提起让小弟去书院读书的事,或许就是听了万婆的说道。
不过,写拜帖对父亲来说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怎么搞得像是很复杂的样子?
哦,对了,父亲写的生僻字……
邵古摆手:“无知妇人,不懂还闹腾,唉,我,唉,让睦哥儿阿娘去应付吧,你去给我倒口热水来喝。”
邵雍去厨房端热水,在厨房门口大声咳嗽。
厨房里说话的声音停了,方氏跑出来:“老爷……”
邵雍淡定:“父亲醒了,要喝热水,睦哥儿也醒了。”
“哦哦,水烧好了,我这就端过去。”方氏慌张应道,转身跑进厨房跟万婆道歉:“万婆,我家老爷醒了,我要去侍候。”
万婆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茶水烫我慢慢喝,一会儿你家老爷都弄好了叫我一声。”
方氏犹豫道:“我怕我家老爷还得接着睡,要不晌午我去找你一趟。”
万婆道:“来都来了,还多跑那一趟干啥?是不是邵老爷还是说没写错?”
方氏:“呃……”
邵雍在外面听到这样的对话真是无奈,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儿非得犹犹豫豫拖着,于是又大声的咳了两下。
方氏端着托盘出来:“好了好了,我这就来了。”
万婆跟出来:“哟,邵夫子。”
邵雍打断她:“家父需要静养,还是请你小声点。”
万婆掩住嘴真的小声了:“是是是,邵夫子,你是在哪家书院做夫子啊?”
这刀子捅的,邵雍差点没绷住:“咳,如今没在做夫子了。”不等万婆开口,他又道:“家父身体不舒服,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万婆一愣:“可我这……”
邵雍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改天吧,今天真的不方便。”
赶客人走是不礼貌,可是他再不出声,后面还得乱一阵。
就万婆这百无禁忌的大嗓门,就算是心眼再好,他也难以忍受。
他又补充了一句:“拜帖的事我听说了,写好了马上就给送过去。”
拜帖么,他自己写过,还曾经收过一两张拜帖,格式和措辞总是不会错的。
万婆顿时喜笑颜开,千恩万谢的走了:“邵老爷要是像邵夫子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临走还给他拉了把仇恨。
邵雍苦笑,关了院门,把邵睦那些小伙伴们探头探脑的模样一并都关在了门外。
他突然想到邵睦还在马桶上坐着呢,差点把他给忘了。
一回头,见父亲不用人扶着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敢情那虚弱还不全是真的!
邵古让邵雍给他搬躺椅出来:“睦哥儿有他娘招呼,你坐下来跟我说说话。”
院子里敞亮,邵古没有梳洗,白发散乱,憔悴的模样看起来更甚。
邵雍心生不忍,陪父亲坐下来,试探着问:“父亲,这个拜帖让儿子来写怎么样?之前我也见过不少。”
邵古继续摆手:“等我歇好了再写,你不知晓我的意思。”
邵雍:“……”
好吧,他还是不多事了。
邵古问:“我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没有?”
邵雍点头:“想好了,下个月我就不出门了,回城里来住两个月,教睦哥儿学一学《周髀算经》。”
邵古想说的并不是邵雍出不出门的事,不过刚好提到邵睦读书的事,他就顺势接了下来:“等下吃了早饭给他起个字。”
邵睦趴在方氏的背上,出来刚好听到这句,扬声问:“爹爹,大哥的字是什么?”
邵雍答道:“尧夫。”
他用手指在饭桌上写给邵睦看。
邵睦一看:“哇,帝尧啊!”
邵雍赞许:“还认识尧字。”
邵睦献乖:“有虞唐尧,我听爹爹说过,尧(繁体字“堯”)和睦都是土,大哥,我们两个加起来五个土!”
邵古笑:“不对不对!”
邵睦立即改口:“是皇天后土!”
邵古满意的笑:“对咯。”
邵雍汗,父亲的字是“天叟”,自己的字是“尧夫”,他几乎可以猜出父亲要给邵睦起什么字了。
小时候他特别相信父亲所说的,邵家祖上是召公后人,再加上邵古痴迷研究古文古音,对古代的王公贵族历史说起来头头是道,所以他对于自己将来能做一番不输于召公的事业有着极强的自信。
后来么……
后来他见了世面,多读了几本书,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儿时的愿景不过是痴人说梦。
要是给邵睦再起个心比天高的字,会不会像他一样命运多舛?折福啊!
邵睦问:“爹爹,那我的字是不是有虞啊?”
邵古摇头:“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