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还喜欢冯将军嘛?”
杭子晋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安洛璃正倚在湖边的亭子边。
还喜欢嘛?
安洛璃在嘴里默念,现在连她自己都有些迷惑了。
或许曾经喜欢,但是现在,他的名字似乎在她的脑海中变得陌生了。
好像他们之间的过往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那些本该留在心中的怨恨现下都随着这场雨淋走了。
良久,安洛璃才望着亭子外淅淅沥沥的雨点,嘴角轻轻扬起,声音淡淡的:“不喜欢了吧……”
——
安洛璃自幼便深得安楚怀宠爱,在望都是出了名的刁蛮公主。
宫里的人都顺着她,连她的几位皇兄也对她千依百顺。
她这一生还没遇见过什么挫折,遇到的唯一一个挫折,便是冯岑。
第一次见到冯岑的时候,安洛璃不过才七岁。
那时候冯岑不过才十二三岁,但是在冯家世代习武的影响下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一身黑衣,腰带扎得很紧,再加上少年稳重老成的气质,俨然一派战场将军做派。
那日他跟着长仪郡主进宫赴宴,宫中女眷的闲话家常他听着甚是无趣,所以寻了个空子便偷偷跑出来了。
“驾驾!你们快爬,不然本公主告诉父皇让他狠狠地罚你们!”不远处,传来一个小姑娘尖细的声音。
冯岑闻声望去,只见前方一个小姑娘骑在一个太监的身上,手里还拿着一条虎皮鞭子,嘴里一边命令着身下的太监快爬,另一边拿着鞭子就往太监身上挥。
冯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恃强凌弱!”他冷哼一声,快步朝前走去。
那太监看见自己眼前多出了一双脚,随后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去,只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年郎。
“这位公子,快让让。”那太监毕恭毕敬道。
看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便可知其来历不凡。
宫里的人都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在御花园里随意走动的人,他们还不敢放肆。
话音落后,冯岑仍旧沉着脸站在那太监面前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安洛璃气急,拿起鞭子就往冯岑身上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恨恨地瞪着他:“本公主让你挪开,你没听到嘛?!”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把鞭子挥出去冯岑就一把抓住了她的鞭子。
她虽然跋扈,可力气怎么比得过对面自幼习武的冯岑。
“你快松开!”安洛璃两只小手都用上了也没把鞭子从冯岑手里扯过来,但仍旧咬着牙一脸愠怒地瞪着他。
安洛璃吃了瘪,小嘴瘪了瘪,索性一把松开了那鞭子,随后从那太监的身上站起来,走到冯岑的面前便是一个飞踢。
“大胆奴才,你可知本公主是谁嘛?我可是元寿公主,你竟敢如此放肆,信不信本公主告诉父皇让他砍了你的头?!”
她不过才到冯岑的胸口,但脾气却比同龄人大了许多。
听到这话,冯岑紧紧地握着拳头,黑着一张脸睨着面前的安洛璃,强忍着脚上被她踢的疼痛,心里的火气正在熊熊燃烧。
安洛璃见他没说话,脸上愈发得意了,双手环胸,露出一颗傲娇的小虎牙:“怎么,这就怕了?!”
安洛璃还没得意多久,只见面前的少年就阴沉着脸朝自己走来了。
他身材修长,比她高了一个头多,再加上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安洛璃心里有些露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想干什么……”安洛璃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靠近,直到安洛璃睁大了眼退无可退之时,冯岑才轻启薄唇:“高高在上的元寿公主就只会向皇上告状嘛?”
那时的安洛璃还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和宫里伺候她的侍女太监都不一样。
他脸上憎恶的神情被安洛璃尽收眼底,七岁的安洛璃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上也有人会讨厌她。
比如冯岑。
——
后来她才听母妃说原来那日在御花园里碰到的人是长仪郡主的儿子冯岑。
母妃和父皇似乎都很喜欢她,尤其是父皇,经常在她面前无意间说起冯岑的身手如何了得,跟着他父亲在战场上又立了多少战功……
久而久之,安洛璃开始对这个人感兴趣了。
冯岑一直跟着军队行军作战,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安洛璃很少见到他。
后来听说冯岑立功回京,安洛璃欢欢喜喜地跑去将军府见他。
彼时她已经褪去了幼时娇嫩的模样,成为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虽然脸上还带着稚嫩和羞涩,但她的个头已经到冯岑的肩了。
由于她经常去将军府串门,长仪郡主也跟她打成了一片。
她其实是有小心思的,她知道长仪郡主打心眼里喜欢她。
讨好了未来的婆婆,何愁攻克不下一个冯岑呢?
十二岁的她眼里充满了自信,势必要拿下冯岑的自信。
她满心欢喜地跑去将军府,可是冯岑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
那种一口一个“公主殿下”的冷漠与疏离,让安洛璃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彼时冯岑已经十七岁了,他的面容不再稚嫩,开始有了成年男子的成熟与俊逸。
安洛璃有些怨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她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容貌与身段,连几位哥哥平日里也会取笑她胖嘟嘟的脸蛋,虽然四哥说这样挺可爱的,可是在十二岁的安洛璃心里,可爱根本不值一提。
她多么想自己能像那些发育完全的少女一般,举手投足都能轻易散发着女子的柔美,或许那样冯岑会多看她一眼的。
正当她为此事烦恼不已时,她突然听到冯岑即将成婚的消息。
那是长仪郡主私下里告诉她的。
——
安洛璃再一次地痛恨自己的身体,她不甘心,她不过比冯岑小了几岁,却完美地错过了他的青春。
十七岁的冯岑心里已经装进了一个姑娘,一个名叫沈轻轻的姑娘。
安洛璃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见过那个姑娘,长得很是清丽脱俗,不论是身段还是容貌都让人眼前一亮,她发现冯岑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再看看自己平庸的身材,安洛璃面色一红,在冯岑心里,她不过是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小姑娘。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比不过沈轻轻。
好在长仪郡主并不答应这门婚事,沈轻轻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
毕竟冯岑乃将门之后,长仪郡主又是先皇最喜爱的公主之女,这样尊贵的门第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儿媳?
为此,安洛璃第一次庆幸自己有一个尊贵的公主身份。
在长仪郡主的鼓励下,安洛璃一次次地追逐着冯岑。
亲手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糕点,四处搜罗他感兴趣的兵器,为了能同他有共同话题疯狂看兵书……
安洛璃用尽一切心思,只期待着冯岑能够多看他一眼。
可是冯岑却恼了。
原因是沈轻轻经常在他面前哭诉,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安洛璃。
为了安抚沈轻轻的情绪,冯岑将安洛璃讨好他的所有东西都扔出了将军府。
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一脸阴沉地看着安洛璃,语气犹如寒冬的坚冰,让人不寒而栗:“安洛璃,如果你还要脸的话,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我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就算你父皇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娶你,我冯岑也宁死不屈!”
他的一字一句是那样冰冷蚀骨,安洛璃头一次在他面前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
沈轻轻不久便因病去世了。
安洛璃自从那次以后便一直强忍着不去见他,虽然心里还是会不由地想起他,可是一想到那日他说的话,她便没了勇气。
后来是长仪郡主来宫里找她的。
说是冯岑因为沈轻轻病逝变得格外消沉,整日在将军府借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
长仪郡主放心不下,只好进宫求安洛璃去看看他。
安洛璃心软,听到这话,二话没说就跑出了宫。
将军府内,冯岑缩在墙角半醉半醒地眯着眼。
安洛璃进去看时,只见屋里全都是喝光的酒壶,他衣衫褴褛地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一脸胡茬。
看到他这副样子,安洛璃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一脸紧张地抚摸着他的脸,连声唤道:“冯岑,冯岑。”
听到有人在唤他,冯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随后一把扔下手里的酒壶,皱着眉头抚上安洛璃的脸,声音格外激动:“轻轻,是你嘛轻轻?!”
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秒,一抹冰凉便落在安洛璃的唇上,不带感情的,异常霸道的。
混杂着浓郁的酒味。
安洛璃的泪水不由地渗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既幸运又可悲。
幸运的是,冥冥之中,她与他有了莫名的牵绊。
可悲的是,他的心里只有沈轻轻,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沈轻轻。
——
后来冯岑便去了边疆,几年后戍边归来,安洛璃听了淑姀的话没再一味地贴上去。
她本以为他们之间会无疾而终,没想到他不仅亲自请她去将军府赏花,还对她说他想娶她。
虽然是出于担心长仪郡主的身体,不过安洛璃高兴得快要昏头了。
能和自己年少一直喜欢的人成亲,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
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也不能免俗。
所以她很快便答应了。
洞房花烛那夜,安洛璃满心欢喜地坐在床榻上等着冯岑来掀盖头,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句“微臣不敢冒犯公主,今夜先去小榻安歇”。
听到这话后,安洛璃哭笑不得。
果然,原来在他心里他们只不过名义上的夫妻而已。
可惜她当真了。
——
后来她渐渐看淡了,至少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本以为他们会这样相敬如宾直到长仪郡主病逝,没想到他酒后意外与她圆了房。
安洛璃怀着初为人妇的娇羞与欣喜,在心里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不料第二日他醒来后一句“昨夜微臣喝多了,酒后乱性,冒犯了公主”直接将她打入了地狱。
她早该明白的,他不爱她,从前是,现在也是。
心里的期望一点一点被蚕食,直到完全耗尽。
就当她决定放下他的时候,她却突然得知自己怀孕了。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本以为他又会像从前那样,没想到他这一次反而对她和孩子异常上心。
已经枯萎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在心里暗自想着,若是能像这样白头到老,或许也不错。
可是命运似乎偏偏要与她作对,突如其来的意外,突如其来的发现,一句“我不知道”重新让她心死。
——
孩子,没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尽了。
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心里有股淡淡的悲伤。
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少年郎,最后还是没有爱上她。
这是一个女子的失败,更是她安洛璃的失败。
后来索性连恨也懒得恨了。
她满心满眼在乎的一切都没了,空有一腔恨意又有何用呢?
不如就此放手,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反正,未来还长……
望着亭子外的绵绵细雨,安洛璃嘴角的笑意格外深了。
她微微侧头,像是在对杭子晋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等雨停了,我要去城里新开的那家铺子里给母妃买点果干回去,她这几日一直嚷着说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