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光滑圆润的木质上,刻有一行小篆,一笔一划,皆深可入骨,字迹平板中正,没有半点迂回,一股凛然之意,便扑面而来。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田蜜的手指,轻轻从这行小字上滑过,眼中有几分深思。
时人多爱在心爱之物上刻上自己的座右铭,或是为鼓励,或是为警告。
万有生的师傅,应该是想以此句告诫他,希望他能做一个刚正不阿、百折不屈的人。
乔宣将算盘交回她手里,轻声道:“人有罪,物无罪,既然到了你手里,不用岂不浪费?”
乔宣难道知道今天的事?田蜜当真吃惊了。她仔细想了想竞卖宴上的人事,并没发现什么不妥。那乔宣这句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嗯。”田蜜点点头,思索无果后,干脆不想了,道:“那我先回房休息了,你们早点休息吧。”
田蜜搂着她娘纤细柔软的胳膊,站起身来,由她娘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去。临进屋前,她还使劲仰着脑袋望了好几次房顶,仿佛她伤的不是脚,而是脖子。
谭氏扶着她在床上躺下,仔细替她盖好被子,理顺边角,让她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一头乌黑的秀发。
谭氏坐在床沿看了女儿好一会儿,想着当初那么小小的一个粉团从她肚子里落下来,这么多年来,始终都长不大。一直躲在她背后,依着她。靠着她。可现在,就是这么娇小的一个身躯。却要替他们挡住外面那么多风风雨雨。脚伤了,小脸上也带着笑。便是想想。她这心里,就酸疼得厉害。
田蜜看着双目无神的谭氏,见她眼里泛着水光,不由有些担心地轻声问:“娘,你怎么了?”
“没事,娘没事。”谭氏低头眨了眨眼,对女儿露出个笑容,起身去打水。
等谭氏打水回来后,田蜜便歪着脑袋。看着她娘纤细的手指从水盆里划过,带起圈圈水纹,轻烟环绕,玉指葱白,煞是好看,她便张口道:“娘,我今天看到袁华了,就是杨婶的儿子蛇娃。他说,他娘挺惦记你的。我们走了之后,还去寻过你好几回呢。”
谭氏调好水温,洗过毛巾,在床沿坐下。仔细为女儿擦着脸,笑着道:“老实说,杨柳村没什么值得我们惦念的。只这袁华一家。对我们还真挺不错。有机会的话,你就托袁华带个话。就说娘也挺挂念他娘的。”
“嗯,明天我一定告诉他。”田蜜点头记下。配合着她娘洗簌完毕,看着她娘娉婷的身姿消失在深蓝布帘里后,她便坐起身来,将枕头下用草纸新作的账本拿出来,把今天的开支记下。
做完例行事情后,她又等了半个时辰,见帘子外昏黄的灯火仍旧没有熄灭的趋势,她便决定不等了。
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撑起身,摸索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蹭到窗户边。她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笨手笨脚地爬出去。
田蜜艰难地攀上窗户,用脚尖去勾外面的地面时,悲催地发现她腿实在太短,无论怎么努力都勾不着。
往上爬她还可以蹦达两下,这往下,她本就伤了脚,这根本是要作废的节奏啊。
田蜜就这样横趴在窗户上,两条腿一里一外地悬吊着,胸口被窗棂磕得发疼,却上不得下不得。
她皱着眉头,张开嘴呼吸,因着头朝下垂着,舌头都差点掉出来,哑着嗓子开口:“救、命、啊。”
武功高强的乔夫子,神通广大的乔夫子,无所不能的乔夫子,你可一定要听到小女子内心的呼喊啊!
许是乔宣真有那么神,就在田蜜觉得自己坚持不住快要叫娘时,后领一紧,身子一轻,胸口的压力立减,她双脚落地,安全了。
“呼……”田蜜缓缓吐出一口气,抓紧手里的衣服,靠着身边的依仗,努力转移重量,使自己轻得可以落地无声,远离自己的房间。
乔宣没有说话,他见田蜜猫儿一样轻盈的跃步,微微勾了勾唇角。其实,何必如此呢?
“抓紧了。”他将胳膊伸到她面前,轻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哦。”田蜜点点头,有点懵懂地握住乔宣手臂。
乔宣常着一身广袖长袍,行动间翩然洒脱,很有名士之风,同时的,也会让人将他往羸弱的文人靠拢,可当田蜜搭上乔宣手臂,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手下结实的肌肉,以及有力的脉搏,这分明是习武之人才拥有的键硕体格。
田蜜正想着,这家伙,外表真是太具欺骗性了。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她整个人掉在半空中了。她心头一骇,连忙咬住嘴唇,阻止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声,双手死死攀住旁边的人。
乔宣感觉到手上出来的痛意,不由低头一看,见女孩儿煞白着脸紧靠住他,他面色微变,带着人无声无息地飞落在就近的房顶上。
“睁眼,没事了。”乔宣轻拍了她深入骨肉的五指,柔声安抚道:“来,不怕,勇敢点,我在这里,没事的。”
田蜜吞了口唾沫,在这轻浅柔和的嗓音中,颤抖着长长的睫毛,缓缓睁开眼来。她虽睁开了眼,却仍是将脸侧向乔宣身后,不去看那下面。
乔宣感觉到她手指的松动,以为她是好些了,便轻声解释道:“厨房离偏房最远,我们在这小声说话,你娘听不到的。”
田蜜没有武功,在她有记忆的所有岁月里,也没有飞檐走壁亦如履平地的经历。因此,她踩在瓦片上,听到‘咯吱’的细碎声响,感觉到脚下仅有薄薄一层,仿佛只要她稍稍用那么一点力。她整个人,便会和这些瓦片一样跌下去。摔得四分五裂。一股惶恐之感,顷刻间便席卷了她。
她紧紧地揪住旁边的‘稻草’。屏住呼吸,咬紧牙关,脑袋猛摇,死活不肯开口。
“别怕。”乔宣安抚地拍拍她紧握的手指,声音轻柔舒缓,徐徐诱劝道:“你别小瞧这些瓦片,他们虽身单力薄,但胜在本质粗糙,扛得住打击。它们一个连一个,结成一片,坚固得很,风霜雨雪都不怕的,更何况你这个小身板。”
感觉到她揪紧的手指稍微松了一下,随后又握得更紧,他不由有些无奈。
他温和宽大的手掌落在她肩膀上,以自己的力量引着她缓缓曲膝,慢慢坐下。在她耳边轻而坚定地道:“来,勇敢点,坐下来,没事的。”
坐下后。视角没那么陡峭,对身体重量的感觉也没那么强烈,田蜜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她放下手,这才注意到自己另一只手还紧拽着人家衣服。便也故作平静地缩回来,缓缓移开视线。轻声嘟哝道:“你这是吓唬我,看在你还算负责任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精神损失费了。”
“精神损失费。”乔宣将这几个字拆开琢磨了下,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也不反驳,只问道:“可是有事找我?”
果然上道,不枉费她在堂屋里仰得脖子都疼的劲儿,为此,田蜜决定不计较刚才的惊吓。
她稳住臀部,身体试探着左右摆动了两下,感觉到瓦砾稳稳当当地托住她后,这才稍微放了点心,拿出袖子里的纸笔来。
纸,是她问过刘管事后,从药坊拿的几张草纸,笔仍旧是自己做的炭笔。
“借你的二两银子,暂时还不了你了,我重写了一张借据给你,这一次,我们复利贷款。”田蜜边说,边将写好了的两张借据递给他。
乔宣接过,一如既往地不闻不问,只随手写上自己的名字。他最后一笔刚落下,便听身边传来“嘶……”地一声,他迅速抬头,见星月下,女孩儿小脸皱成一团,琥珀般的大眼睛里水雾缭绕,扁着嘴望着自个儿小手,疼得直吸气。
她掌心向上,手指曲伸,白白嫩嫩的指头上,殷虹的鲜血倒流,很快染满了手掌,他瞳孔猛地一缩,双手抢上去按住伤口,敛眉问道:“怎么回事?”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流血了?他瞬间排除掉所有可能,最后一掀眼帘,银亮的双眼定定看向她,说不上关切还是责备,只那么问道:“你自己咬伤了自己?”
田蜜并没回答,她勾了勾嘴角,给了个微笑,然后猝不及防地反握住他的手,掰开他食指,将他的食指与她咬伤的指头一对后,拉着他的手,挨个在他的签名上按了鲜红的手印,按完后,方放开他。
田蜜的动作虽流畅,却也谈不上多快,乔宣却没挣扎,任她施为。直到她将手放开,他才垂眸,视线落在自己鲜红的手指上,唇边始终轻含的笑意,微微敛了敛,漆黑明亮的眸子,亦随之一暗。
这红,红得有些刺眼,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不喜欢。
田蜜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轻浮多唐突多不合常礼,更没感觉到身边的异状,她只是不以为然地抿抿小嘴,回到:“不然咧?家里又没有印泥。”
乔宣并没在第一时间开口,他的脸隐在月影里,皎洁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韵味,那感觉,不是温良,亦不是萧索,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心头为之一紧。
“傻丫头,竟二话不说就对自己下手。”少顷,他抬起头,安抚地笑了笑后,轻声问:“还疼吗?”
“疼啊。”田蜜含着手指,吮吸了下,感觉伤口疼得有些麻木了,才放下来,用另一只按住,隐有些自得地道:“正因为疼,所以才要快、要干净利落嘛,稍一犹豫,万一反悔了怎么办?”
说罢,她侧脸看他,眉眼微弯,大眼包含笑意,唇角勾起,露出个轻浅的梨涡,好像在说:我勇敢吧?厉害吧?快夸我呀夸我呀快来夸我呀。
乔宣看着她邀功的小模样,微微一洒,却是对着她摇摇头,拿出乔夫子的架势,浅声问道:“难道对自己狠,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呃……田蜜眼珠子一转,撅了撅嘴,咱能不能不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
想到这里,她便开始秉持她一贯的作风,那就是,当你不想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时,只需做两件事,一是点头受教,而是用单音节来配合。
见旁边的女孩儿立马端正身子,低垂着头,小脸一派严肃,侧耳向他,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乔宣反倒第一次有了‘拿谁没办法’的想法。
最终,所有的腹稿,都只化成轻得没有任何重量的一句低语:“日后,万万记得要爱惜自个儿。”
见田蜜即刻乖巧点头,乔宣又是一阵无力。应得太快太迅捷,不正证明听话的人根本没把话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吗?
乔宣很快觉悟,跟她讲理实在是一件太不明智的事情。于是,他很聪明的选择缄口,只默默地从袖口摸出个瓷瓶。
“这是给我用的吗?”不等他伸手递过来,田蜜便笑着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收进了自个儿的袖子里,她晃了晃自己受伤的手指,笑着道:“这个不急,我们先谈谈正经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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